《[同耽][日月]談生》sitequila

5、 章四 塵世

　　「盟鷗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
　　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清風拂過，月隱宮的門前，依依傳來夏夜白蓮的香氣。一輪明月高懸空中，映得那宮內蓮池波光粼粼。來人站在門前，任微風劃過如雪的髮梢，面上清淺笑意，令人見而忘憂。

　　月隱宮素來人烟稀少，到了夜間，光景愈發清冷。既便如此，那人素不喜熱鬧，說到他初搬來時，這偏宮倒也是一季季花樹，鬱鬱蔥蔥。怎知不過大半年，就成了這般光禿禿的樣貌。只余一池白蓮仍開得繁盛，夜來香氣陣陣，總算勉強抵了一室寂寥。紫華君思量及此，由不得笑了一聲，自己則走進宮內。那玄衣人正在雨棚間獨坐，聽得面前響動，又聞那蓮香撲鼻，眉頭輕揚，卻不說話。

　　“無欲，吾今日來得遲了。”紫華君上前，看那人蒼白臉上，血色全無。由不得渦眉略皺，面上卻仍微笑道：“怎么出來了？當心風寒。”說著便上前攙扶，玄衣人全身一僵，本欲掙開，終究作罷。紫華君懷擁了佳人，卻也驚嘆近日他驟然清減，搖頭不已。只是不想他剛才一動，長袖上揚，半個手臂上深淺不一的刀傷突兀顯露，雪白中滲著鮮紅，觸目驚心。談無欲回頭見了，忙將袖擺甩下，偏過頭去，一言不發。

　　紫華君驀然見那刀傷凌厲，也不由楞了。沉吟半晌，輕嘆一聲：“怎料想這龍脈之眼，竟須得你吾二人之一的鮮血為引，日夜澆注，才得成形？師弟啊！……”談無欲一個白眼打斷了他：“惺惺作態！如今天下初定，各地隱患未平，不以我之血，難道以你素還真之血？”素還真捂了心口，大悲曰：“好友這話戳中吾之心肝，非常之痛啊！難道好友真不解師兄一片真心？”談無欲聞言，乾脆不理不睬。素還真倒也不再多言，一個箭步回到室中，將人安放在衾枕之內。卻聽那人聲音細細飄來，仍是一般執拗：“那刀傷……吾本無意令你見到。你且歸去處理大事，莫要留心在此。”

　　他微微一頓，輕輕點了頭。見那人露出放心之色，心念一動，遂未似往日般就此離去，而是回過身來坐在榻畔。見那人漸漸露出疲色，狹長鳳眸也緩緩合上，這才悄無聲息地離了偏宮。

　　回到來時的小徑上，天間冷月寒意正盛，夜涼如水。即便是皇城之內，通往月隱宮的這條小徑也堪稱荒涼。他不知走了多久，停了下來，輕嘆一聲。一副人前常在的笑脸此時卻冷了下來，隴上這如水月色，看那如蓮般精緻明麗的面龐，竟顯得萬分冷漠。

　　有人影在小徑盡頭漸漸顯出。白色錦袍翩翩，長發黑得發藍，在耳鬢前淺淺一綰，眉目秀麗如畫。素還真見了來人，卻皺了眉。只是面上不動聲色，迎上前去。
　　“是崎路人。”

　　崎路人上前行了禮，看了一眼素還真，欲言又止。素還真倒像沒見到他滿面的遲疑之色，只問道：“如何？”崎路人嘆了口氣，從容對曰：“談氏一門五百口人，已全部送往廷尉署。只是……”素還真驀然打斷了未出口的半句，闔目作言：“如此甚好。”

　　一時間，再無人說話。死寂般的沉默在君臣二人間彌散升騰，片刻過後，崎路人終究還是耐不住開了口：“主君，談無欲……”這廂素還真負手而立，平靜而對：“如此婦人之仁，可不似你。”崎路人後退半步，面露痛心之色。半晌方平靜下來，問道：“那談無欲，主君當如何處置？”許久未見答言，只看素還真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卻深不見底。

　　“吾不會再讓無欲踏出月隱宮一步。”他語調平靜，不起波瀾。修煉多年的輕功確實了得，崎路人只覺眼前一閃，那翩翩白影，已經消失在來時的荒徑。崎路人站在小徑正中，遠望月隱宮清冷的宮門，一陣寒風拂過，便覺通體冷意——終究已經立秋。

　　他是為數不多的見過素還真這位師弟的人之一。彼時素還真仍是琉璃仙境中半神半圣亦半仙的素贤人，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長袖善舞，遊刃有餘。當時江湖紛爭曾出不窮，在這塵世中輾轉，即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香白蓮，亦由不得滿身罪孽。然而，即便他已成了武林第一人，亦從未想過要成王成君。他只是希望武林不要被黑暗籠罩，可究竟素還真心中的清平治世是何樣？開明賢君又是何樣？無人得知，也許那朵白蓮亦感迷惑。

　　紫華朝前三十年，天下終於大亂，再也不是王道之術所能平衡。眼見中原就要分裂成數個大小國度，從此百年戰火不休，素還真終於行霸道以一統天下。正如某位常笑嘆世事如棋的前輩所言，這樣的結局，怕是連素還真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人不染風塵，風塵自染人。誰又能解沉浮的人生？

　　那位前輩在素還真一統天下之日，翩然西歸。不過，亦有人稱他不過是和一位羽扇蓝发的舊友，雙雙攜手共看夕陽去了。這樣的作別，也許是帶有某種遺憾，也許只是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在由江湖走向殿堂的過程中，素還真及整個正道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始終堅持并站在他身邊的人寥寥無幾，有前輩，有他崎路人，有千年相隨的業小釵，有被稱為管家的屈世途，還有白蓮的獨子續緣，如果說這些人的無怨無悔都理所當然的話，談無欲在這過程中的堅持則顯得使人稍稍意外——至少他崎路人是這么想。

　　在初見談無欲的時候，他就很難說對這位冷傲的月才子有很大好感。如果說談無欲和其他人有何不同，就不同在‘爭’這一字。如果說大多數人表達敬佩的方式是誓死追隨，談無欲的方式就是一爭高低。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他還以為素還真這位師弟其實是專程來找麻煩的。

　　在一次次——或者說是幾乎每一次日月才子合力布局，大破敵軍于笑談之中的傲人事跡后，他仍然會在暗處觀察這位每每對素還真暗藏機鋒的月才子，欲將其陰謀扼死於萌芽階段。這就是崎路人表達敬佩的方式，替素還真掃除一切障礙，無論障礙是誰，哪怕是風采玲，哪怕是談無欲。

　　他曾經和他談笑間墻櫓灰飛煙滅。他也曾一黑到底欲至他於死地。他談無欲從來就不曾服過素還真，甚至連一聲恭敬的“師兄”也不曾見他出口。但爲了他，他使談氏一門再涉江湖助力素還真，更不惜以身為影，數般為天下人所唾罵。高傲執拗如談無欲，本就毫不在乎——正像那天間寒月，高傲孤寂，又毫無悔意。

　　不可令豪強坐大，這是他崎路人的主意。爲了紫華朝百年存續，即便今天，背了這一身血債，他也不曾後悔。但是，如今崎路人想到那張執拗到令人生厭的臉，卻覺得心頭一陣刺痛。

　　驀然間他想起了那一次，他在無意中見到的二人琴簫合奏。那是某年的中元節，夜間素還真焚香撫琴，以悼故人。談無欲來到身旁，執意與他合奏。一向話不多的人，那日更顯沉默。素還真一襲白衣，輕彈《寒山僧蹤》，似是無意般開口吟道：
　　“盟鷗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談無欲放下長長的玄玉簫，沉吟半晌，方低吟作和：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
　　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當日的談無欲，闔目低吟。二人相視而笑，是千年間難以言說的的默契。月華播撒，玄衣白袍，絲弦聲聲，二人世外謫仙般的樣貌，似是一幅絕景。當很久很久以後，崎路人終於明白素還真的真心其實是與那人盟鷗退隱的那日，時過境遷，一切都不復以往。當日淺笑和詩的人已如翩鴻歸去，只余這斷壁殘垣，落紅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