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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序章 温家异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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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混沌的意识再次清明起来的时候,看到的满眼尽是尸体,殷红的一片,地上手上尸体上,皆是散发着腥甜味道的红色液体,宛如炼狱。
地上的尸体都统一穿着深红色的军服,胸口赫然一个手掌大小的血洞。
樊川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吃力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算是环顾了四周,视线里猛然瞧见了一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粉灰色身影。
那是……秦霜儿?
樊川抬起步伐想要走过去,却在看到她眼中的惊恐后停住了步伐。脑中的片段闪闪烁烁看不清楚,但他感觉得到秦霜儿对他的恐惧。没有想太久,樊川便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想要离开。
没走几步,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声,扬起了一片尘土,让人看不真切。
樊川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马蹄声的方向,来者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他就那样站在原地没有一丝防备。许是来自血脉的心灵感应让他放下了一切戒备,当看到来人从马背上飞跃而下朝着自己奔来,他干涩的眼中竟已经盛满了泪水。
双膝一软,整个人没有预兆地往前一扑,好在来人飞快地奔来托住了他。
“嗣仁!”
樊既明托着自家五弟的双臂将他按进了怀里,丝毫不在意他身上的血污会弄脏自己。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樊既明颤抖着抱着他,心中松了口气。
十天前他留在皇城中的探子传来简讯,他才得知远在清铭宗的樊川竟然回了皇城,被叛军截杀,生死未卜。
樊川抵在樊既明的肩上,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无助又绝望。
曾经他有多张扬,现在他就有多绝望。
樊既明双目通红地拍着他的背试图安抚着他,如今的他不仅是个兄长,更是个长官,他无法更不能像樊川这样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痛苦。
等到樊川的哭声小了些,樊既明忍着哽咽的声音对他说:“好了好了,溱儿还在等你回去呢。”
樊川眼中的绝望立马化作了一团希冀的火苗,他怔怔地问:“溱儿……还活着?”
樊溱是樊川同母的亲妹妹,只有三岁。
樊既明安慰他:“嗯,她很好,就是一直哭不肯好好吃饭,说要找哥哥。”
樊川擦干了眼泪,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
安抚好樊川的情绪,樊既明的心思立刻投入到周围的一切之中。他不是没看到这满地的尸体,也不是没注意到樊川那双被染红的双手。他不说不问,不代表不在意。
樊既明看到了秦霜儿,他向樊川投去疑问的眼神,樊川的眼里写满了愧疚,小声说:“她救过我。”
秦霜儿还保持着瑟缩在角落的动作没有起来,她看到樊既明看见了自己,并且朝自己走了过来。秦霜儿不清楚他们是什么身份,这一切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看到樊既明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她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一丝害怕。
“姑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樊既明向她伸出了手,微微一笑。
秦霜儿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迟疑了一阵后还是选择伸出了手,让樊既明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点点头。
“可否还有亲戚在其他地方?”
她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如果把她一个人继续留在这里,即使处理掉了尸体,官府的人也会很快查到这里。秦霜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樊既明问她愿不愿意随他们一起离开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同意了。横竖左右都是死路,不妨就跟着赌一把,她宁愿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赶了几天的路后樊既明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荒山之上的破庙之中。
樊川一下马就迫不及待地朝破庙中奔了进去,樊既明的随从接过缰绳把马带去了隐蔽的地方。
“溱儿!”
破庙中猛地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跳进了樊川的怀里。
樊川蹲下身子一把将她抱住,听到怀里的小人奶声奶气地喊着自己:“哥哥!”
从破庙中紧接着走出一个老妇人,樊川一见她连忙抱着樊溱上前,双目含泪地唤她道:“奶娘。”
奶娘的眼里也流下了泪水,双手颤抖着看着樊川,“五殿下……真的是你么……”
此时樊川早已换下原来的那一身血衣,身上也不在裹着厚厚的纱布了,看上去健康又强壮,见到他还安好,奶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樊既明扶着秦霜儿下了马,也进了破庙。
走进破庙深处才发现,里面竟然有许多人,大概二十来个,皆是作着农夫打扮的精壮的男子,看着却又不像是普通的农夫,身量倒像是军中之人。秦霜儿虽然是个山野村女,但她偶尔见过从山路上经过的军队,她一个人过得寂寞,便凡事都看得仔细看得认真。
秦霜儿和抱着樊溱的奶娘一并坐在角落用简陋的材料煮着稀粥,破庙中间是一群男人围坐在那里商量着什么。
原来司仁不是他的名字,他叫樊嗣仁,嗣仁是他的表字。
那个带她回来的男人叫樊既明,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原来……他们是前阵子京化之变之中逃离出来的皇嗣。秦霜儿路过镇子里的茶馆时候有听到那些客人提到过,前阵子皇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明郡王造反,一路领兵杀进了皇宫,杀害了当今圣上谋朝篡位。
“三殿下原本打算前几日就动身去朱黎国借兵,后来探子带回来了五殿下的消息就把这事先搁置了。”
樊既明说:“我明日就动身。”
樊家大皇子五岁夭折,皇长姐樊瑛慈几年前和亲去了朱黎国。如今自己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必用不了多久樊瑛慈就会知道这件事,朱黎国的陛下对樊瑛慈甚是宠爱爱,想要向他借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两个月后朱黎国同意借兵樊氏三皇子攻打反贼明郡王。
同年六月三皇子樊既明带兵从武夷一路进入鹿平,与叛军在帛阳城周旋了半月之后终于破城而入。
同年九月在淮安突然出现了一支兵马,将驻守在淮安的明郡王的部下刺杀于城楼上。同月,归隐山林多年的慕老将军率领慕家军前来支援,与在淮安的五皇子樊川会合。两支兵马一路北上,与樊既明的兵马同时抵达了逐兽原。
樊既明中路,樊川主攻上路,慕老将军堵下路,三支兵马中人数最多的是樊既明所率领的队伍,也不过三万人。三路人加起来也没有十万,再加上逐兽原的地势平坦对于他们没有一点优势,这场以少对多的战役并没有人多少人看好。虽然在前几个月他们的表现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谁都知道——樊既明和樊川这两个一向低调的皇子从未带过兵打过仗。
逐兽原之役,以叛军失败而结束。
同年十一月,明郡王在朝阳殿被俘,押入大牢,一干亲信逃逸的逃逸,被俘的被俘。明郡王于同月于天牢内,自缢而亡。
同年十二月,樊既明被拥立为王,登基,史称元德帝。同月樊既明迎娶谭丞相的女儿为皇后,有了谭家的支持,更为他稳固了在朝中的根基。
第二年五月,樊既明下了朝换上便服来到了沥扬宫,一进门就看到某人眼睛上蒙着一块布条,伸着双手在花园里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
樊既明无奈地摇摇头,刚走进去几步来不及出声冷不丁就被一双手抓了个正着。
“抓住了抓住了!”樊溱一身粉色纱裙从一旁窜出来,欢喜地拍着双手奶声奶气地呼喊道。
樊川扯下眼睛上的布条,笑嘻嘻地对上樊既明,“皇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樊既明见他一副稀疏懒散的模样也不恼怒,慈爱地摸了摸樊溱的脑袋,从袖中掏出了一件小玩意让她去一边玩去,他责怪地倪了樊川一眼:“你不来找我,我就不能来找你了?”虽然做了皇帝,樊既明对樊川一向包容疼爱,在他面前更是从不自称朕,两人的相处模式就和许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
两人走到石桌前,坐在了石凳上。
“皇兄日理万机,我怎么好因为那些无聊的事情来打搅你,况且溱儿天天缠着我,我也脱不开身。”
“别把溱儿当挡箭牌,你也不小了。”
樊既明不知道樊川的心思。他看着这个唯一的弟弟,发觉他的眉眼间的神色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会缠着自己撒娇、会到处闯祸的孩子了,他已经十八岁了,他的棱角正渐渐被岁月磨平。
樊既明微微垂下眼,心里又觉得有几分难过。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在皇城中流传起了这样一则传言——
那时候樊川回到皇城被叛军截杀的事情其实另有真相,当初明郡王为了不引起恐慌硬是让人压下了这件事,对于真相闭口不谈。然而明郡王已死,许多事情就在投降的叛军中传了开来。
那日负责截杀的叛军几乎全军覆灭,只剩下几个跑得快的受了重伤落荒而逃。据他们说,樊川一人杀了一支军队。传言中每个被杀的叛军胸口都有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听着像是天方夜谭,恐怖骇人,却不得不令人产生遐想。
樊既明在得知这则传言后联想到了找到樊川的那一日,满手是血的樊川和一地被掏了心窝的士兵。但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樊既明和他的两个亲信,就只有秦霜儿,秦霜儿早在两年前就被封为了茹妃,不管怎么说,这三人都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这个秘密。
樊既明即使心有疑虑也无可奈何,毕竟就算传言是真的,樊川也从未伤害过叛军以外的人,更何况那是他唯一的亲弟弟,他无法再失去他了。
苦于没有证据,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改变了一切。
在那辈子里,樊川总共失控过三次,如果说前两次的失控都救了他的性命,那这第三次却是给他带来了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
那年春寒料峭,午时的阳光恰到好处,洒落在脸颊上,微微带着一丝暖意。
刽子手手起刀落,世间再无樊嗣仁。
樊川猛地从海水中一头扎了出来,樊川睁开眼睛,咸涩的海水顺着睫毛滚落下来,流进嘴里,尝不出味道。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人影降落在自己面前,樊川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上来。”
临渊对他伸出手,樊川想也没想就把手交到了他的手里,那人将他一拽拎上了濯日剑。
咳出了几口水,樊川一手抓着临渊的衣袖,一手抚了抚胸口,“防不胜防啊。”接着他顺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柄没有剑鞘的剑。
“……”
海面上又掀起一道巨浪,临渊御剑多带着一个人飞不高,水汽濡湿了两人的衣摆,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接连不断。
临渊听到身后的樊川打了个喷嚏,随后剑上的重量一轻,他转身的同时看到一道耀眼的蓝光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身后的巨浪对拍了过去。
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吟声从猛烈的海浪中传出,一条通体乌黑的巨龙从大海深处腾霄而起。临渊从未见过真龙,看到直冲云霄的黑龙他微微一怔,难掩震惊之色。
剑身一沉,樊川跃回了剑上,拉着他的袖子催促道:“把他引到岸上去。”
临渊立刻御剑奔着沙滩而去,幸好这是个幻境,不需要考虑那些住在渔村里的渔民的安危。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股温热的暖流,像是汩汩溪水淌进身体之中。樊川用反手握着剑的手轻轻推开了那只手,“没用的,省点力气等下对付他吧。”
临渊收回了手,没有再坚持下去。
每到临近满月,无论身体里有多少灵力都会渐渐被无底洞吞噬。就像是一个蓄满水的水池里有一个塞子,每个月塞子都会被打开一次,水自然而然就流干了。临渊肯愿意输送灵力给他,樊川却是无福消遣,干脆直接拒绝了他。
两人御剑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过身后黑龙的速度,樊川回头望了一眼,两只硕大的黄色眼睛中瞳仁细长,满口獠牙近在咫尺。
“往左。”
樊川喊了声,临渊立刻御剑左拐。
黑龙喷出的水汽险些将两人震下濯日,脚下的剑身刚稳定下来,临渊手中忽然就被塞进了一把冰凉的剑。
剑身古朴不张扬,可以说是貌不惊人,相比之下雪白的濯日剑更耀眼夺目。剑柄上有两个不起眼却很清晰的刻字——山河。
缺失了剑鞘的山河剑正是樊川的佩剑,此时樊川却把他的剑塞给了临渊。
“借你的,要还的。”樊川笑眯眯地迎上临渊的视线,三言两语地解释道:“一个人行动起来比两个人更灵活,砍掉他的尾巴,我在下面等你。”
不等临渊发话,樊川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向后倒去,脱离了濯日剑。
来不及伸手,身后的黑龙甩着尾巴猛地攻了过来,临渊分出心思躲过黑龙,与此同时坠海的樊川衣襟里飞出许多纸人,闪闪烁烁翩然而至,仿佛一大群白色的蝴蝶整齐地在空中绕了个圈,把迅速下坠的樊川稳稳托住了。
樊川像是坐在一团柔软的白云上,缓缓着陆。
临渊见此,不再分心于他,脚踩濯日手执山河凝神聚气一心对抗黑龙。
陆地上,纸人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消逝在樊川周身,他负手立在石头边仰头望着高空中巨大的黑影和渺小的蓝白色光点。
没有樊川拖后腿后,临渊很快就斩下了黑龙的尾巴。和之前那些虚像一样,巨大的黑龙在空中扭曲消散。
三人平安地离开了幻境,回到温宅的时候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阳光温暖和煦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
一整夜未睡守在温明珏身体边上的易阳见到三人回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易阳,阿律的脚伤了,你也一夜没合眼了,你们两个都先去休息。”
临渊都这么说了,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加上他们确实有些疲倦,便早早地告辞了临渊,离开了温明珏的院子。
目送两个小辈出了院门,临渊独自站在温明珏的门前。从回来后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樊川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内。
微风拂过,身旁大树的树冠上发出沙沙声响,婆娑的树影晃到眼睛,临渊顺势抬起头往边上的树上一望,见到少年双目轻阖,藏匿于那高高的枝杈上,倚着树干沉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