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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婚 ...

  •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身侧的人正撑着头仔细端详着我。令我惊讶的是,目光相触的一霎那,他不自觉地避开了,但是不过一瞬却又回转到我脸上,间隔太短,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的错觉了。
      本来想嘲笑他一番,不过为了避免再一次自取其辱,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刚欲起身,他却一把拽住我,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乖乖地躺了回去,这红颜祸水的罪名我只能担着了。他满意地松开了手,也挨着我躺下了。
      睡是肯定睡不着的了,这种沉默简直是要人命的!不过拓跋珪倒是很闲适地闭着眼睛,虽然我知道他肯定也睡不着。当然啦,只要他没有一直盯着我,也没有来找我麻烦,我就已经对他感恩戴德了。
      于是,无聊的我开始干起一件更无聊的事情——数头发。本来只是打算数砖块的,不过想想在他迁都成功前的每个早上可能都要这么度过,我毅然选择了数头发。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要多少头发才可以凑成自己这一头黑色的瀑布,也许照这样下去,有一天我能把头发数个遍。我这样安慰自己。
      大约是过了早朝时间,拓跋珪才睁开眼睛。当我看到拓跋珪近乎抓狂的表情时,我还是相当满意的,而且我认为这个幼稚的举动从某种程度上应该帮助我提前结束了这一段难熬的时间,因为马上拓跋珪就无奈地起身了。
      我兴奋地从榻上弹了起来,他却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于是我又一次万分怨念地躺下了。看着拓跋珪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我在内心深处用尽各种恶毒的语言狠狠地诅咒了拓跋珪一番。如果诅咒灵验的话,足够拓跋珪一天之内暴毙个几十次,而且死相绝对不会好看。
      不一会,拓跋珪从屏风后走出,我惊讶地发现他已换好寝衣,而且手上还拿着一件女式的,正向我抛过来。做戏有必要做得这么完美吗?虽然心里还是在不停地暗暗诅咒他,但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不照做。
      当我刚刚换好寝衣回到榻上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拓跋珪立刻伸手把我搂在怀里,准了她们进来。
      隔着薄薄的寝衣,我感觉到他冰冷的气息环绕着我,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侍女们看着这般暧昧的姿态,一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样子。我装出一副娇羞而暧昧的样子,轻轻推了推他,他方如梦初醒般地放开了我。侍女们立即拥上来,伺候我沐浴。
      等我收拾停当后,拓跋珪已经坐着看了好一会书了。像所有新婚妻子一样,我甜甜地笑着,在他眼前转了一圈道:“可以吗?”
      他很有悟性地放下手中的书,宠溺地看着我,虽然这种眼神令我毛骨悚然。然后他起身打开窗子,让阳光照了进来,他托起我的下巴,借着光仔细看起来。又伸手执起妆台上的黛笔,细细地替我描眉。看着他故意打开了窗子,我心里暗笑他的狡猾。之前我还纳闷为什么他的近身侍婢们看上去并不是言行谨慎的人,看样子是刻意找了好些嘴碎的话篓子当传声筒,这招倒也算高明。
      他像一个画家欣赏着自己新画的美人图,满意地放下了笔,柔声道:“照照镜子。”我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绘的既不是远山黛也不是柳叶眉,甚至不是任何一种我们所熟知的眉妆。虽然手势不太娴熟,但绘的时候手却是格外平稳,更难得的是这别致独到的创新。这妆非常完美地贴合我的眉形,给整个妆容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如何在端庄与灵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一直是女子描眉时的困扰,这的确是恰到好处的妆容,哪怕有一笔稍有偏差,就会倾向艳俗或狡黠,这笔法非精准二字不能形容。然而精准到近乎完美的妆容,却不免有缺乏人情味之嫌。不过这点倒是极符合拓跋珪这个人的特点的,冷静理性到近乎无情。对这种人我是钦佩赞叹的,但仰慕归仰慕,到底还是敬而远之的,因而我选择的朋友中却极少有这样的人。
      突然发现周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我,才发现我好像应该表达一下对夫君大人的感激。刚要开口,他却抢先一步道:“不喜欢吗?”
      我用力地摇头,别说他绘得如此完美,就算是他给我脸上画上两撇胡子,我也得乐呵呵地夸他一句:“夫君真幽默!”我露出温婉一笑矜持地说:“很特别,我很喜欢。”
      他又露出那副宠溺的表情,用手抚过我的脸,在我额上轻轻印上一吻:“真美!”说罢执起我的手,扶我起身,引着我出了殿门。
      当所有人都快要溺死在他的柔情里时,很不幸地,我对上了他冰冷的眸子。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他冷冰冰的样子,至少不会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极力压抑着想要给他脸上来几拳的冲动,一直忍到了贺兰讷的府邸,却见座上还有一人。见他们一副傲慢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旁边的是他的异母弟弟贺兰染干。这两人还真是不把拓跋珪放眼里,怎么说拓跋珪也算是他们的王上,居然连起身迎接的虚礼也不行,摆着舅舅架子。
      拓跋珪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示意我给他们行礼。贺兰讷才开口假惺惺道:“哎呦,这怎么使得。让王后给咱们行礼可真是折煞我们了。”
      我当然明白拓跋珪的意思,盈盈拜倒,朗声道:“思纯虽说于代国是王后,但在家中却是小辈,理应给舅舅行礼的。”
      行过礼后,拓跋珪似乎在找什么人,环视一周后问道:“怎不见外祖母?”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大约是指他的外祖母兼姑母辽西公主。这么一位重要人物缺席今天这样的场合的确是不正常。之所以说这位长辈重要倒不是因为她与拓跋珪有着密切的亲源关系,除却在家族中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其政治地位的举足轻重。这位昔日的代国公主如今在代国政坛中仍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复国后,拓跋珪仍然照着她出阁前的封号封她为辽西公主,且处处礼遇,无丝毫怠慢。作为代王的外祖母,贺兰部首领贺兰讷的亲母,辽西公主可不是足不出户、安守本分的深宫妇人。相反她在代国中仍然拥有极广的人脉,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代国的政局,她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拓跋珪复国计划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她的帮助。听闻这次联姻也是她极力支持的,按理说,无论如何今天她也该露个面。
      见我们满脸疑惑,贺兰讷忙回道:“母亲这几日得了风寒,太医嘱咐要卧床休息。”
      拓跋珪立即面露忧色道:“那这几日病情可有起色?这几日一直忙着大婚的事,倒是不曾留心,也无人来禀告。外祖母身体抱恙,本该去探望才是……”
      话还未说完,贺兰染干不耐烦地摆手道:“不必!母亲特意嘱咐过我们不许让你知道,母亲说,太医嘱咐要静养,你又有大婚的事要忙,就不必麻烦了。等她大好了,自会设宴接见代王、王后。”
      若论君臣之礼,贺兰染干这话说的甚是无礼,拓跋珪却并不计较,只讪讪地应了声“是”,一时气氛倒有些尴尬。
      贺兰讷“咳”了一声,笑呵呵地边吃着茶边打圆场道:“我还纳闷什么样的美佳人能让咱们的王上一见钟情,刚从燕国回来就急着办婚事,今日一见,果然是标致伶俐得紧。”
      我心下冷笑,我从进门到现在头就没抬过,他连我正脸都没正经瞧过,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标致。于是,我抱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抬头直视他,却意外地发现两人均是一愣,满脸显着惊讶之色。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很默契地什么都没说,脸上神色却早已恢复正常,紧接着又吩咐了左右备膳:“听他们说你们还未用膳,正好我也有些饿了,一起用些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我的容貌已经到了这样惊世骇俗的地步?点头应是,拓跋珪方才上前扶我起来,脸上挂着丝歉意。我朝他微笑,表示不在意。也许是昨天已经行了一天的礼,昨晚又缩在一个小角没睡好,感觉腰酸背痛的。我伸手揉了揉腰,微微叹气,真是不争气。
      这时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贺兰染干露出一副调笑的嘴脸道:“王上新婚自然没有冷落王后之理,但是也该有节制才是,别累着了王后。”
      即便在乡间待的时间很多,粗鄙的话自然听得也不少,然而,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么露骨的话,虽然极力控制,我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路途奔波本就让我显得有些憔悴,再加上没睡好,晨起梳妆时刻意多扑了些粉,可眼眶下的青影却是怎么也盖不住,也难怪别人想歪了。不过当我看到拓跋珪脸红了的时候,我顿时对他的演技佩服的五体投地。
      侍女们很是麻利地承上了饭菜,不得不说这府上的侍女要比宫里的伶俐上许多,且大多都是绝色。而当贺兰染干从侍女身上收回他色咪咪的眼神,亲昵地拉我上座时,我不觉打了个激灵。
      拓跋珪非常体贴地把我搂在怀里,不动声色地把我挪到了靠近贺兰讷的一端,自己挨着贺兰染干坐下了。虽然之前对拓跋珪各种亲昵行为极为不满,不过此时此刻,拓跋珪在我心里的形象顿时高大了起来。
      饭桌上的气氛极为尴尬,贺兰讷和贺兰染干两兄弟之间的冷言冷语,针锋相对将二人无比僵化的关系暴露无遗。一个极力防备打压,一个野心勃勃,锋芒毕露,他们二人的关系若不是这样也不会给拓跋珪可乘之机。不过相比于贺兰染干,贺兰讷处世还是要圆滑许多,但贺兰染干的野心却更大,可惜目光过于短浅,似乎缺乏大局观。
      虽然饭局气氛诡异,不过饭菜还是过得去的,于是我只管对着饭碗埋头苦干,时不时给不停给我夹菜的拓跋珪回一个温婉可人的微笑,专心听长袖善舞的两位“打太极”。不过正当我出神时,却听到贺兰讷把话题转向了一直置身事外的我。
      只见他笑容可掬地问道:“听涉珪说他在燕国的时候受了伤,这才对向他施以援手的你一见钟情的,定下婚约,是这样吗?”
      我吃了一惊,看向拓跋珪,他却只顾埋头吃饭,并没有看向我。我估摸着大概是他从拓跋仪那里听来的故事,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只是为了给仓促的婚礼和无故的恩爱编个合适的理由,即是如此,我自然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和必要,更重要的是没有反驳的胆量。
      我羞怯地点点头,也不知道拓跋珪还编了什么,只得闪烁其辞道:“我当日受父亲之命到民间查看农耕事宜,这才偶遇了涉珪,虽不知是大王,却深为他的见识气度所折服,倾心不已。能遇见涉珪是思纯几世修来的福气。”
      贺兰讷又打趣了我们几句,也就没有再问下去,我松了口气。眼看着这饭也用得差不多了,略坐了坐,也就告辞了。
      拓跋珪依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扶着我上了轿辇,这才敛了笑意,闭目养神。我左看看右看看,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类似于不快的情绪,却发现除了闲适之外情绪什么也没有。
      正当我看得入神时,眼前的人忽然睁开眼,把脸凑了过来,我被迫缩到角落里,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地盯着眼前的俊颜。我完全不明白这么暧昧的动作为什么给我的不是旖旎而是杀气。作为世间极少数深谙大眼瞪小眼的制胜之道的高手,这回我可算是遇着了敌手了。在他杀死人的目光下,我还是心虚地垂下眼帘,别过脸去。
      拓跋珪非常粗暴地把我的脸扳了回来,手掌用力地卡着我的下巴,审视的目光如剑。我怒瞪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
      拓跋珪听后却是笑了,脸又靠近了些,现在看是鼻息相闻了,我慌忙用手挡住他越来越近的攻势。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丝神秘诡异的笑容:“你确定要我人后人前言行一致?”
      我拼命摆手摇头,他满意地笑,笑里藏着几分得意。他微微坐直了些,手却依然卡着我的下巴,循循善诱道:“昨日到今日你盯着我看的时间可不少,你这细作可不怎么高明,说吧,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不过并没有成功。我一脸委屈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这么肆无忌惮,你为什么会不生气?”
      他像看白痴一样盯着我,过了一会便松手挪回原来的位置,满不在乎道:“这很难理解吗?他们一向如此,要是每次都生气,我早就被气死了。为不值得的人或事生气是最愚蠢不过的事情了,你该做的是去气死他们,而不是被他们气死。何况,根本就没有必要生气,应该为他们的轻敌高兴,这至少说明我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我不服气地反驳:“这道理肯定是人人皆知,可是生气是一种正常的情感,根本不受理智控制,哪里能收放自如?”
      他有些不耐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回道:“谁说情感不受理智控制?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它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明显界限。你既可以让情感去影响自己的理性判断,反过来当然也可以用理智控制情感。而且正如你说的,愤怒容易让人冲昏头脑,那更加应该加以控制。人在大多数时候,即便是情感占了上风,但究其根本,这些情绪还是建立在不破坏最原始的,潜意识里固有的理智基础之上的。所以,你只需要将你要灌输给自己的情绪与这些潜意识挂了钩,不要说是情绪,任何想法都是可以强加给自己的。”
      我愣愣地听着,感觉他好像说得很对,但又好像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我是不打算和他争论下去的。而且我很开心地发现马车正在缓缓停靠,这意味着这种尴尬的气氛终于可以打破了。
      然而,事实是——我想多了,一下车拓跋珪就直接“拖”着我去了书房,然后非常霸气地遣走了所有的侍女,独留下我和他。他人眼中的红袖添香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呢?
      当所有侍女都被遣走之后,我就成功的接任了端茶倒水,洗笔磨墨等等光荣的任务,换句话说,我就是个打杂的。不过拓跋珪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和她们有任何的不同,实际上,当他埋头批阅折子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即便是要我添茶、磨墨,他也只是略略张口吐出那么一两个字,当真是一字千金。令人欣慰的是其他时间我还可以安心地看书,这样的气氛是这两天来最舒服的,因此我也就心存感激了。
      接下来的几天也和第一天一样,一整天我都要在书房度过了。吸取第一天的经验,我偷偷带了几罐药丸、药粉、香露,鼓捣鼓捣时间也就过得差不多了。当然,为了贴合一下我贤妻的身份,我还很体贴地用各种药草的香露变着花样调配茶水和点心。但见拓跋珪没什么反应,也不禁有些泄气。
      起初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我却有点怀疑他是否拥有味觉。今天早上制酸梅汤时,我不知是走神了还是怎么的,乌梅放得格外多,而拓跋珪也没有显出什么异样,若是后来我没有亲口尝过,只怕就不能察觉了。难道说拓跋珪整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缺乏感情,原来是因为感官世界有缺陷?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于是第二日,我刻意在他的茶水里多加了一味黄连,然后心虚地奉到他面前。正好这时蕙儿偷偷递信告诉我阿敏那边来信了,我便借机偷偷溜了出去。
      蕙儿悄悄把我引到内室。我惊讶地发现送信的不是别人,竟是雁儿!雁儿见着我却是喜极而泣,我笑着扶她起来:“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不过阿敏怎么派了你来,就你一个人吗?”
      雁儿乖乖地擦掉眼泪道:“是雁儿自己求了少爷来的,奴婢就是想来看看小姐。少爷正愁没法把信送进宫来,又怕送信的人不妥当,我和少爷说我有法子进门,少爷也就准了,又多派了一个小厮,小姐认识的,就是金铭。”说着把信呈上来给我。
      “姐姐:
      展信悦。
      府上一切安好,姐姐毋忧。前日承蒙皇祖父恩典,弟已蒙诏入宫,承欢皇祖母膝下。皇祖母宽仁慈爱,一应起居饮食皆悉心照拂,令与于府时相类。且宫中藏书颇多,又兼有名师导学,想来必能于学业上有所进益,不负姐姐重望。但听慧姨说此事令兄长们颇有微词,辰妃心中大约也不太痛快。然弟感念皇祖父恩典之余,亦深知此为姐姐万般求全之果,故不敢轻慢自满,必将励精图治,只求可报姐姐万一。
      姐姐只身一人远嫁代国,弟深感担忧。弟虽愚,然和亲之苦,亦曾于史书中窥得一二,只恨不能替姐姐受这诸般苦楚。故速遣雁儿私自送来此家书一封,只求姐姐将近况告知,则弟心甚慰。
      另:慧姨近日复犯旧疾,又兼与你我离别之苦,不幸缠绵病榻,病情会由雁儿细细告知姐姐,烦姐姐拟药方一份,一并送回。
      弟阿敏”
      我吩咐蕙儿研磨,一边细问雁儿慧姨的病情,一边在旧方的基础上酌情增减了几味,细细草拟了一份新的方子。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阿敏在宫中可一切都好?可有人难为他?”
      雁儿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很……很好,没……没有,怎么可能?”
      看雁儿这样子,我心中也已明白几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宫里除了皇后娘娘,有的是有子嗣的皇妃,估计这会都已经开始揣度圣意,担心皇祖父已经有意让父亲代政,沉不住气搞小动作的肯定也有。不过皇祖父一向对后宫管理甚严,又兼皇后这个贤内助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所以后宫向来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即便是有什么风波,也不过是皇祖父刻意放任,毕竟前朝与后宫脱不了干系。况且这八字还没一撇,皇叔们自然不会急着动手,要下手也绝对不会从阿敏下手,所以为难他的不过是那些焦急的母妃们,仅凭她们之力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何况阿敏也是该历练历练,若是连那些久居深宫,足不出户的妇人都斗不过,也不要说是我弟弟了。
      这样想想,心下稍安,提笔而书,几番斟酌,写写停停,好一会才写好。
      “阿敏:
      展信悦。
      阿姊一切安好,代国上下皆对此番婚事表现得极为热忱,代王亦待我甚厚,毋忧。此次和亲实为阿姊多年所盼,于你我可谓收获甚丰,且代王乃人中龙凤,实良配也,婚配若此,多年心愿已偿,荣宠已极,阿姊心甚喜之,切莫自伤自责。惟愿汝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志存高远,力争上游,旦夕勤学不息,使阿娘遗愿早日得偿,以告阿娘之灵,则余心甚慰。
      另:烦每月修书一封,具告余以宫中府中之事,以宽余心,解余思亲之念。
      附:慧姨药方已一并交于雁儿,烦请替我向慧姨,芷君致意。
      阿姊 慕容心”
      搁笔后又细读了几遍,才封好了信封递给雁儿。互听门外响起脚步声,雁儿轻轻一跃,翻出了后窗。我心下暗惊,这丫头居然还有这样能耐!
      脚步声渐进,我忙将阿敏的信用烛火点着,丢入了火盆,又轻轻把火盆踢进了床底。却见白芷推门而入,肆无忌惮地环视了一周,我待要发作,却也知如今时机未到,只得咽下这口气,柔声吩咐道:“白芷,我的琴你替我收在哪里了?我翻了好一会儿。”
      白芷笑道:“郡主真是好兴致,这会子不去陪着大王,巴巴地找琴弹。”
      我啐了她一口道:“还不快去取了来,仔细我撕了你的嘴。”
      白芷答应着,匆匆取了琴来。我信手抚了两下,只觉一旁有人监视,心烦不已,便寻了个差事打发了她下去。心中忧愤参半,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尽皆附于琴声中。
      不多时,只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只道是白芷折返,却听得那脚步沉稳,知道是拓跋珪,手上也就停了下来。拓跋珪笑着进了门,大手一挥,遣了众人下去,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笑睨着我道:“怎么火气这么大,在本王的宫里还有哪个没眼色的敢给本王的爱妻气受?”
      我笑而不语,不愿与他纠缠,想了想撇开话题道:“听闻大王是个知音人,不知妾身的琴音如何,可还能入耳?”
      话虽如此,心里对自己的琴技还是颇为自矜的。虽然打小我就是个没耐性的,学各样东西都是一时兴起,没个定性。今日见了芷君学舞也就在旁边看着跟着学了些,明日见阿敏学画便也瞧着练,刚刚入了门又觉得慕容珠的歌声动人,不知不觉听的次数多了,自己也悟出了些许门道,能唱个七八成相像。总之凭着一点小聪明,各样技艺虽只是半桶水,不怎么精通,却也在不知不觉中都学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些别致的心思略加润色,糊弄糊弄外行到底还过得去。只有学医,学武,学琴是真真正正,扎扎实实地一点一点学来的,想我慕容心只多留心留心便能把各样技艺学到手,这真正费心学的怎么说也得学好学精吧?
      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他却非常简洁而无情地回了两个字:“不好!”
      虽然知道他不会让我讨了便宜去,却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半分面子也不给我留。我气鼓鼓地望着他,咬牙切齿地道:“还请大王赐教!”
      他闭着眼睛很是闲适地道:“琴技还勉强过得去,但是你在琴音中掺杂了太多个人情绪,将自己所有真实情感付诸于自己的演奏中,这很不好。”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历来奏曲皆以情感真挚为美,许多人更是以琴为友,倾诉自己的心事,真不知道拓跋珪缘何会有这番见解。他却似乎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忽然突兀地问起:“你刚才可是焚化了什么东西?”
      我大惊,只怕他是察觉了什么,阿敏来信本是不必瞒着他的,焚化那信不过是为了防白芷,却不想可能遭来他的疑心。正欲开口解释却被他阻止:“嘘,别说话,让我猜猜,忧虑?嗯……为家人,愤怒?哦,刚刚怎么不见白芷……哦,我知道了,可是令弟或令尊私自送来了家书?”
      本是担心他疑心,见他如此说方放下了心,可心里另一个角落却又提了起来,他这是在警告?还是只是炫耀自己的聪明?看他现在的神态应该是后者。哎,爱炫耀估计是所有人的通病,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是浅薄的人才喜欢炫耀,后来才发现,其实所有人都一样,区别只是浅薄的人炫耀的方式俗陋不堪,而聪明人炫耀的方式更高级些,他们同样需要观众的欣赏和掌声,同样喜欢那种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高人一等的感觉。他现在只是单纯地在把与我头脑上的竞技作为他茶余饭后的小小娱乐。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他未必真就如我所想能看得起我,认为我可怜的小脑袋瓜能与他匹敌,配与他玩这样的小游戏,也许只是寂寞久了,更或许他根本只是在自娱自乐。
      总之当我肯定了他刚才那番话只是为了验证他前面那番寓情于琴有多么多么不好的言论时,我才真正放下心来。如此跳跃的思维实在是令我瞠目结舌,不过我还是很享受于跟此时的他相处的,毕竟这样的他好歹有了点人性,而且还是孩子气的。孩子气?我怎么会把这样一个词用在这人身上?
      被他这么一逗引,突然很是好奇于这样的人会奏出怎样的琴音。感觉他今天心情似乎真的很不错,深觉机不可失,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臭着张脸在书房里一言不发。于是我很有眼色也很有胆色地打算哄着他给我弹上一曲,语气中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道:“心儿斗胆请夫君奏上一曲,不知夫君可否赏脸?”
      拓跋珪有些错愕,然而依旧也不过是挑了挑眉,不过这似乎是他最真实的表情了。估计是没想到我这么不怕死,又或者是惊异于我忽然的亲昵称呼,拓跋珪死死地盯着我,好似想在我脸上盯出两个洞来。我心下叫苦连连,真是好奇害死猫,真不该凭着一时之性任意妄为,悔之!悔之!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起身坐在了琴边,试了试音道:“有何不可?夫人雅兴,为夫自当效力,博夫人一笑。”接着露出了难得比较真实的笑意赞道:“这琴当真是不错。”
      话音未落,修长白皙的手指已经灵巧地拨动起了琴弦,却是《淇奥》。这曲本是表达女子对心爱男子的思慕之情的,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拓跋珪这么一个英气的男子竟将一个女子的绵绵爱慕与不尽幽怀模仿得惟妙惟肖,曲中的无限柔情令我这个女子也自叹弗如。
      正当我沉浸在这浓浓爱意中时,他却忽然曲风一转,转而弹起了慷慨激昂的《广陵散》。铮铮琴声携着无尽戈矛杀伐的战斗气氛席卷而来,带着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与先前的柔情形成鲜明对比。正声主调与乱声主调交织、起伏、发展、变化,震撼人心,有如嵇康再世。不,应该说是传《广陵散》与嵇康的幽灵再世更为贴切。我默默地纠正自己。
      渐渐地高昂的曲调转向哀怨凄凉,却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那种凄切哀婉的声音直直地透入人心,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竟是将文姬思念故乡而又不忍骨肉分离的矛盾与痛苦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委婉悲伤,撕裂肝肠。
      拓跋珪就这样在数首曲风迥异的曲子中间转换自如,炫耀着他炉火纯青的琴技,最终以一曲《凤求凰》作结。当那饱含深情的琴音戛然而止时,我真正体会到了何谓余音绕梁。现在我是真切地认识到他为何对我的琴技不屑一顾了,这等雕虫小技简直污了他的耳!他刚才一定是在书房听得实在忍无可忍,才前来制止的。虽然这么想实在是有伤自尊,然而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嫌弃得有理。
      见我呆愣着,拓跋珪伸手就给我光洁的脑门上来了一记“爆栗”。我方回过神,呆呆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摇头笑道:“夫人,可还满意,小的还等着夫人看赏呢!”
      看他这么自轻自贱,贬低自己身份,我乐得快要合不拢嘴了:“这个自然,不知夫君想要什么赏呢?”
      他偏着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小的并非贪爱钱财之辈,素仰夫人美名,只盼得与夫人结交,夫人可有什么爱物相赠,以表情谊?”
      我强忍着笑,作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可是现眼下我最珍爱的东西莫过于夫君您了,这……”
      他听后哈哈大笑,眼中是真正的愉悦。我看得有些怔,见他看向我,忙随意挑起话头掩饰那份尴尬:“夫君怎会有如此精湛的技艺,平日里很喜欢抚琴吗?”
      他满不在意道:“我做事情从来没有喜欢和不喜欢,只有必要和不必要,我只是比较习惯通过琴音向外界传达我想让他们知道的情绪罢了。毕竟对某一事物投入太多感情是很危险的。”
      我嘟哝着道:“可是习惯也是很可怕的东西啊。”
      他愣了愣,好一会才苦笑道:“你说的是。”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尴尬,我挨着他坐下,想着他的人生该有多么无趣啊!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是如何将这许多曲子弹得如此情真意切?想想倒是我痴了,他哪里是不懂感情,他只是不屑,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却把这当做别人的软肋以此凌驾于他人之上,真是够聪明也够冷血。
      不明白他为何有这闲情逸致给我说这些,转念一想,这几日来,他都在向我极尽夸大他的无情,大约是对我的提醒或是警告,免得我生出些非分之想来。心中不觉无名火起,他哪里来的自信,以为我会倾心于他!
      我竭力劝自己冷静下来,也许他也是一片好意,原也只是替我着想,免得我徒增烦恼。他不是最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情的吗?怎么不学学司马相如?是不忍还是不屑?
      这么想着倒觉得好受了些,却还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等等,索然无味?无味?我差点忘了自己往他茶水里加料的事儿了,这会儿以他的小气性子不是应该来兴师问罪的吗?不会真的尝不出来吧?就算再专注也不应该吧?我同情地看着他。
      他被我盯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
      我怕被识破,心虚之下忙瞪大了无辜的眼睛道:“没……没什么,我……我饿了!”
      拓跋珪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正好我也饿了,叫她们备晚膳吧!”
      趁着她们布菜的这个空当,我偷偷把瓶子里的黄连倒了一点笼在袖中。见她们置办得差不多,我便自作主张地遣了她们下去,狗腿地给拓跋珪盛汤,实则是为了偷偷把药撒进地汤碗里。我心里偷笑,装作毕恭毕敬地递给他。
      拓跋珪疑惑地看着我没来由的殷勤,却也没迟疑地执起勺子饮了一口,刚入口便察觉出了不对,眉心微蹙,极为勉强地咽了下去。虽然举手投足间仍透着那股优雅,但看得出是勉力维持的。我慌了神,满以为他十有八九是没有味觉的,才敢大着胆下了十足的量,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心下强自镇定,免得露出心虚样子,满脸关切地递了杯水给他,问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哦,你不知道?”我使劲摇头,他忽然笑眯眯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瞪大眼睛,不会吧,这么好骗?这时他却大喊:“来人!”语气中含了三分怒气。门外伺候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地冲了进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只见他冷声问道:“今日厨房当值的是何人?传孤旨意,宣!”
      一句话吓得地上的人连连应是。这时我忽然发现,他这几日和我说话时都未用尊称,这会一个“孤”字将原本已经很浓郁的王者风范体现到了极致。别说奴婢们怕,就是我这个见惯皇祖父盛怒的样子的人看着都觉得有些腿软,他现下也不过只是黑着脸罢了,真不知这人为何天生有种震慑力。我怎么这么傻,居然把他之前的样子称作杀气腾腾,跟现下的他比起来,他这几日的样子简直是无害的小白兔!忽然有点担心那位厨子的处境。
      不一会,那厨子已经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拓跋珪似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又看向地上不知所措的厨子,沉声问话:“今日的晚膳可是你备的?”
      那可怜的厨子早已煞白了脸道:“回……回大王,是……是奴才。可……可是有何不妥?”
      看着厨子的样子,我心下实在不忍,知道拓跋珪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厨子何辜,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想着一会跪在地上求饶的人将要换成我,虽犹豫,却还是伸手抓紧了拓跋珪哀求道:“别……是我。”
      拓跋珪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转而笑向地上直冒冷汗的厨子道:“王后赞你的手艺极好呢!今儿的晚膳备的极好,来人,赏!”
      厨子一时对这戏剧性的变化摸不着头脑,却也还是及时谢了恩,更是很有眼色地给我叩了几个头:“谢大王,王后赏!”
      拓跋珪几分不耐地挥手示意他下去,他便如重获新生般飞快逃了出去。见拓跋珪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忽然冷冷地扫了一眼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刚才竟是一直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连忙讪讪地放开了。
      看着他复杂的眼神,我着实辨不出他的喜怒,只觉得后背发凉,手足无措。难不成告诉他我怀疑他没有味觉?可这等于把下午的事也招了……耍他一次就已经够我死个几百回了,可这回还是两次!两次!我觉得我这次是必死无疑了……可是这事也不能完全怪我吧?谁能想到这家伙办个正事能认真到全然忘乎所以啊!
      我干笑了几声:“那个……那个……你听我解释啊。”
      拓跋珪却是又露出那个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满带笑意的表情,朝我勾勾手指,温柔地唤道:“心儿,过来。”
      怎么是这样的?我宁愿他大发雷霆!我本是立在他对面,听这话,没有向前,反倒连连后退了几步。他睨着我,含笑道:“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我吓得连连摇头,之后乖乖地一点一点挪了过去。他却一把把我拉了过去,我一惊,竟是跌坐在他怀里。他一只手箍住了我,笑眯眯地用另一只手执起了汤勺就往我嘴边送。
      也许再借我十几二十个胆子,我就会考虑考虑反抗吧!他就不能痛快点直接灌吗?而且……而且就不能换个没用过的勺子吗?不过眼下我可没心情脸红,只能哭丧着脸,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喝干了那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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