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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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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婚礼极其仓促,但是却是完全依照了传统的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几步来办。当然这些都不需要我操心,我只需每日随着宫人们把婚礼仪式上繁复的礼仪学好就是,还算清闲。不过没有慕容珠来找我麻烦,清净是清净了,却不禁觉得有些枯燥乏味,无聊得紧,心里暗暗祈祷拓跋珪最好能像慕容珠一样折腾,不然以后的生活只怕是相当无趣。当然为了让这场和亲有意义些,准备工作我还是要好好做一做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打发人去搜罗些关于代国的资料,尤其是与拓跋珪有关的。不过看白芷一脸暧昧不清的神情,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在误会些什么,哎,这些小丫头们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替她们脸红。
皇祖父见我上心,自然是满意的,据说搜罗来的资料也破费心思。不过不知道是皇祖父是刻意夸张还是拓跋珪城府太深,这些号称千金难得的资料并不足以在我脑中构造出一个丰满的形象,就是轮廓也相当模糊。这些资料都大同小异,说的都是些很空泛的东西。但是我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人性格古怪,只怕不好相与。
即便寄人篱下,恭敬谦卑的态度自不能少,但是他的部下却依旧为他不可一世的傲气和自尊而对他心生畏惧,资料员很有意思地把这称为天生的王者风范。且此人的行径与一般传统意义上的君子似乎大不相同,能屈能伸,虽然表面上让人觉得是仁人君子,但是仔细推敲却觉得他狡猾狠辣,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事实证明这一观点,不过此人对自己的狠,绝对令人咋舌。
虽说是来自身边各色人等提供的消息,却丝毫无法推断出此人的喜恶,更不要说软肋了。相反的,他们都认为此人无欲无求,对任何东西都是淡淡的。每天的生活也是按部就班,千篇一律,能对自己做到如此克制,这种人只怕绝非池中物,而且对自己都能痛下狠手,对敌人,显然更不会手软,而像我这种有奸细之嫌的人,要是没有了利用价值,估计死得更惨。
我反复琢磨,还是没有探寻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却也对这位夫君好歹有了些基本的认识。然而心中却总是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渐渐地,才发现他的形象和记忆中的拓跋仪融为一体,这两兄弟还真是颇有些相像的地方。而且听闻拓跋珪格外推崇汉学,手下的几个重臣中来自汉族的不少,也难怪拓跋仪会精通汉学了。
不管怎么说,拓跋珪的形象是越琢磨越神秘,不过没关系,我自我安慰道,也许幸运的话,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好好研究研究。这样想来感觉未来死水一般的生活也开始有了点亮光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无聊就是了 。
就在这样的自我催眠中,我总算还是熬到了迎亲的那一日了。我笑盈盈地看着忙碌的人群,融入了他们喜气洋洋的气氛中,仿佛我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心内真是无比佩服自己自欺欺人的本事。
鲜卑尚白,所以嫁衣的色调便以白色为主。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云缎裙,外罩广袖白纱袍,上头绣的是如意祥云的图案,腰间束着的紫色缎带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叫苦连天,赢来的却是我闺中密友周芷君的笑语:“难得见你打扮齐整一回,好好的美人胎子非要作贱自己。”
我吐了吐舌,刚要反驳,却被簪子刺的头皮生疼,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也没敢叫,据说要固定蔽髻必须只能这么着。我恶狠狠地盯着她,学着她的语气道:“好好的美人胎子非要搞这么些折磨人的东西作贱自己!”
她扑哧一笑道:“好妹妹,就作贱这一回吧,我不嫌弃你,可不见得你天之骄子的夫婿不嫌弃你。”见我欲起身忙道:“好妹妹,快别这么着了,一会发髻又该散了,这话你心里听着感动,姐姐都知道。”
我怒瞪着她,想要动手,却发现繁复的发髻上已横七竖八地插了十二支簪子,这会儿,嬷嬷又捧了凤冠来给我戴上,沉甸甸地发饰碍手碍脚,根本动弹不得。我不满地看向嬷嬷,她却是极其满意道:“郡主真美,老奴这么多年来,不知给多少小姐娘娘们梳过妆,却少有像今儿这么满意的。”
我腹诽道:“这么多年来给每个小姐娘娘都是这么说的吧。”面上露出的却是甜甜的笑:“那是嬷嬷的手艺好,要多谢嬷嬷才是。”
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心花怒放,忙吩咐人取了面大镜子来。我尽量勉强自己用她们的眼光审视自己的妆容。镜中的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绘的是远山黛,点绛唇。紫色的缎带束在腰间,把身材勾勒的玲珑有致,再配上头饰耳坠,效果有些可怖。
我无奈地看着芷君姐姐,她却不复刚才的笑意,早红了眼眶。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却反过来安慰我道:“今儿是好日子呢。”却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
我微微叹了口气,我们自幼相识,她待我比待家中姐妹更为亲切,我们常常一个桌上吃饭,一个榻上睡觉。我犹记得阿娘去世之后,我夜夜难寐的时候,是她陪着我哭,陪着我骂,给我唱好听的歌,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总以为我们的日子还长,却原来……
相对无言时,喜娘来报吉时已到,传我去给家人拜别。芷君姐姐拉着我的手,抽泣道:“要照顾好自己,常给我写信,有事不要总往心里吞。”
我恋恋不舍地点头,自欺欺人道:“我知道的,姐姐,虽然以后不能常在一处,不过,等我……等我安定下来之后,我……我接姐姐去玩。”
姐姐笑摇头:“小时候总以为咱们能永远在一处,如今却是见一面也难了。心儿,你在代国不比在家,时时刻刻都可能自顾不暇,再相见谈何容易,而且……爹爹这些日子也在……在给我预备婚事,物色好人家,我……我……”我无言。
喜娘再三催请,我只得应承了,姐姐却不愿放手,喜娘只得允她陪我一道走。到了太极殿,我麻木地依次给长辈磕头,皇祖父,皇后,父亲,辰妃……我漠然地看着端坐于上的我的所谓家人,我笑了,在这个地方,我唯一的亲人和牵挂只有阿敏一人。
我抬头,却正对上他清亮的眸子,他在微笑!我朝他宽慰地一笑,眨眨眼,又看向雁儿。这次随嫁的人是白芷和蕙儿,我把最是忠心又最是细心的雁儿留在阿敏身边,以便她替我照顾阿敏。雁儿素来最是伶俐,是个妥帖的,又一向感念阿敏的救命之恩,对阿敏颇为上心,让她待在阿敏身边,我比较放心。阿敏心领神会,郑重地点头。
喜娘随即扶我上轿辇,隔着白纱,姐姐塞给了我一包东西后,掩着面,跑开了。送别,无言,甚至没有一句再见。我的目光也没有追随她离去的身影,我们都自欺欺人的以为没有这苍白的两个字,就不会有离别,仿佛没有说出告别,一切就还是原来的样子,不会变。
何彼禯矣,唐棣之华。
曷不肃雍,王姬之车。
何彼禯矣,华如桃李。
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
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送嫁的轿辇随着礼乐的响起缓缓启程。我闭上眼睛,不愿看这热闹繁华中的冷酷无情。轿辇前人头攒动,达官贵人们今日纷纷盛装出席,眼中闪烁着无限艳羡,为这所谓的排场,眼前的风光。她们不知道,她们所吟唱的礼乐中,满满的全是讽刺。风光吗?也许吧,作为一件有价值的商品。
这取自《诗经》的曲子常常作为婚礼的礼乐,用以赞扬新娘的美貌,以及新郎的显贵。然而我却觉得这曲子多多少少含着那么一丝讽刺,至少用在皇家婚礼上是这样。反正我听到的是空有美貌而德行有亏的奢靡王姬,出于政治需要而不得不下嫁诸侯子弟的无奈,甚至在婚礼上非要大肆挥霍、铺张显摆一番,以泄不满之情。
兀自矫情地胡思乱想了一番,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真不知道最近怎么这么容易自怨自艾。一回头才发现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了,殿门前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我正欲转回目光,却见到一袭竹青色的身影缓缓地跪下,朝着轿辇叩头。我不忍再看,阿敏,姐姐只愿你能平安长大。
我低头打开手中的小包裹,里面是一只小布偶和一张纸条。我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布娃娃,眼泪却再止不住簌簌直流。那只布偶她竟然还存着!那是小时候阿娘给我做的,阿娘去世之后我就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后来赌气拿剪子把它给绞了。姐姐当时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把碎片捡起来,我以为这布偶早已被丢弃了,原来竟是这样!
我用颤抖的指尖轻轻展开那张纸条,映入眼帘的是与我相似的梅花小楷。正面写着:各自天涯,各自珍重,背面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我细细看了,却无一字谈起我们的离别,也没有谈起她的不舍,而只是一些宽慰我的言语,信中更细心地劝告我多为自己而活,后面又用了极大的篇幅劝我不要干政。总之洋洋洒洒地写了这许多,却皆是设身处地替我细细打算过的肺腑之言。此时此刻的心情,绝不是感动二字就可以形容的,然而除却感动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词语可以形容。芷君,芷君,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
估计是这两日都没休息好,哭着哭着我竟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轿辇就这样徐徐前行,忽感觉轿辇外的礼乐停了。我睁开眼,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我偷偷掀起轿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原是已经出关,迎亲的队伍也已候在关外多时。见没什么事,我不再多想,闭眼又睡了过去。
我估计是全天下最贪睡的新娘了。虽然路途颇为遥远,但是在这十日里,只要挨着位子就能昏沉睡去的我并没有任何时间概念。
初十傍晚,当我再次睁眼的时候,轿辇已经开始减速,我刚坐直了身子,理了理妆容,轿辇缓缓地停下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替我掀开了帘子,我婷婷起身下轿,一只触感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我手微微一颤,立即尽力挤出我以为最妩媚动人的笑容看向他。不过我敢肯定效果不好。
果然,他哧地一声低笑起来,冷峻的面容却是化开了,他微笑地扶着我向前走去。简直丢死人了,我感觉自己现在一定是两颊绯红,而且是红得快滴出血来的那种,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脸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炙烤,火辣辣地烫。我只好低着头,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还是尽快抬起头,摆出王后该有的端庄笑容来,迎着众人的目光,与拓跋珪并肩行至祭坛。长长的祝祷文在耳边嗡嗡响着,而我除了麻木地磕头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向来对这些规矩仪式什么的不太感冒,但是在宫里那半个月,每天嬷嬷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不得怠慢,听得我头皮都发麻,自是不敢露出半点不耐,竟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祭拜大典。
当然并不是祭拜完天地神明就可以结束的,后面紧跟着的还有真正的册封大典,以及谒庙仪式。幸而代国的旧都在盛乐,所以在牛川这里,谒庙大典也只能是个象征性的仪式,不过也已经把头重脚轻的我折腾得腰酸背痛,完全直不起身子来了。
终于到了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这一切的仪式都宣布结束了。当听到“礼成”二字时,我相信我一定露出了满心欢喜的神情,至于观礼的人能否准确地把这个笑容误会成对于婚事和代国以及……夫君的喜爱,我就无暇理会了。
拓跋珪从典礼开始就一直保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我敢保证他甚至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没有变过。此刻他依旧是这样满面春风地笑看向我,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别人眼中的无限柔情出现在拓跋珪这种人的脸上,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至少我怎么看都觉得是种恐吓,就像杀人魔头踩着无数尸体迎风走向最后一个活人时的神情。现在,我总算明白他的部下们口中的王者气概是怎样的风范了。
为了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我忙垂下了眼帘,手却忽然被握住了。我下意识地想要甩脱,但意识到周围还有许多人在瞧着,只得僵着随他去。他却也只是轻轻一触便放开了,我不由松了口气,抬眼看向他,他也正含笑看着我。
只见他正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下身上正披着的白狐披风,然后不知怎的就披到我身上了。我不敢抬头,只一心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头顶却响起了一个磁石般动听的声音:“冷吗?看你都在打寒噤了。”
说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顺势滑向我的肩,把我拉向他怀里。周围人立即喧哗了起来,有的甚至还开始起哄。我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不过迎上的却不再是刚刚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因着他眼中的那一点得瑟,整张脸总算有了点烟火气。
他移开目光,扫了一眼起哄的人群,忽然微微俯下头,在我耳边低语:“还敢胡思乱想吗?”
温热的气息呼呼地拂过我的脸,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低沉的声线此刻颇有种蛊惑感,一种熟悉的感觉冒了出来。天啊,他们两个不是只是堂兄弟吗?难道是物以类聚,还是说代国民风如此,所有人都这样?
正想着,拓跋珪却忽然把我打横抱起。我惊骇地怒瞪向他:“我没乱想!”
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你一直盯着我看,却什么都没想?我不认为我的相貌达到了能蛊惑人心到让人脑子一片空白的地步。”
我气结,同时也讶异于这种不苟言笑的人居然还会有这么股无赖劲。耍无赖是吧?我也会!我笑眯眯地打量他,侧着头一本正经道:“我看我自己的夫君也不行么?”
没想到他沉下脸,语气中却没有该有的醋味:“你确定你刚刚想的不是别人?”
我大惊失色:“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啊?”
他努了努嘴淡淡道:“刚才不确定,现在知道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想确定一下他是否真的知道,然而不幸的是,结论应该是肯定的。刚才行礼的时候一直没好意思好好审视一番这个恶魔,不过如今看来除了俊美得有些妖异之外,似乎也没有九个脑袋,八个鼻子之类的特别之处。《山海经》里哪种神兽会读心术来着?九尾狐涂山氏?刚才他披着狐裘的时候就有点像狐族的王。不过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汉式的黑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用紫色丝线绣着祥云图案,领口围着的却是紫貂毛。
看着看着我渐渐地就忘记自己打量他的初衷是什么,转而开始欣赏他口中令他不太有自信的相貌来了。黑发并未如鲜卑族传统披散下来,而是仿着汉人的作风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如松柏。白皙的皮肤本该带给人一种儒雅的气质,他却不同,一双英挺的剑眉,眉心微蹙,犹如星辰般明亮的眼中笼罩着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然而从他如鹰的双目中,又折射出无限的野心抑或是抱负。
虽然我们慕容氏向来以美姿貌著称,但是像这样的容貌,恐怕一时半会儿,在族中也难找出一个来。不过慕容氏的男子长相多偏向阴柔一类,他却是英气逼人,不怒自威。总之,这张脸迷惑我不行,诱惑那帮肤浅的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反正只要他愿意,应该没有女子舍得拒绝他。我还真想问问他,哪样的脸才够得上让他有自信的标准,当然也就是想想,我无论如何是不敢去问他的。
柔顺的紫貂毛领随风而动,拂过我的脸时,也是酥酥麻麻的感觉,如他的气息一般。恍惚间,却听他笑道:“我可以肯定你现在是在想我。”我才惊觉我竟是一直在盯着他看,而且贴得很近,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我忙转过目光,看见周围的人好奇地欣赏着这一幕,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羞恼不已,却又动弹不得,只好把头埋在拓跋珪怀里以避开他们如此赤裸直白的目光。
拓跋珪又一次轻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的不知是愉悦还是嘲讽。我不忿,悄悄地紧了紧搂着他脖子的手,一只手伸向他的锁骨,感受到他平稳的脉息,指甲慢慢地陷进他的肉里。真是后悔没有像慕容珠她们一样,留着两寸长的指甲,否则……嘻嘻,不过我怎么说也是习武多年,痛是一定的。
我笑眯眯地抬眼看向他,他却已经收起了笑意,变回原来那个世故的笑容,而且依旧连弧度都没变。他的眸子和拓跋仪很像,也是如同幽深的古井一般,然而,我害怕这双冷冰冰,毫无笑意,深不可测的眼睛。虽如此,手却还是倔强地没有松开。反正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欺负了他,他也不能拿我怎样。你不是要装恩爱吗?你动我下试试!
见我这么不怕死,他总算动了动那张僵硬得像面具的脸,轻轻抬了抬眉。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但至少看上去有了点人性,不是那么吓人了。
不过,还没来得及得瑟,我就已经意识到错误了。他先是摇了摇头笑道:“你这力道,指甲再长可不行,势必会折断的。”接着他又一次地俯下头凑到我耳边,悦耳的声音颇具魅惑性:“想谋杀亲夫,嗯?虽然现在我暂时不能拿你怎样,但是不代表你可以放肆,知道吗?何况,只是不能动手,也不是真不能拿你怎么样。”说着,竟然把冰凉的唇贴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之前咬我的那条毒蛇。估计此时他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正在飞快地跳动,我却是吓得立即松了手,当然,我感觉到他平稳的脉息没有半点波动。
感受到我松了手,他才不急不缓地抬起头,眼里笑意满满。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以后的日子不是不好过,而是非常不好过。从他虎口的老茧来看,显然也是练武多年,而且直觉告诉我,只怕他的武功比拓跋仪只好不差。打又打不过,气场没他强,嘴巴也没他恶毒,甚至连一向令我引以为豪的脸皮都没他厚,看来这回是真的完了!
硬碰硬显然是不行的,我只好放软了声音,扮出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道:“放我下来吧,都走了这么久了,你不累吗?我可以自己走,而且一会还要去见……母后,这样看着也不像啊。”
他面不改色地回道:“我不觉得。而且母后代替我们去盛乐祭祖祈福了,估计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我心下了然,哪里是去祭祖,转移兵力才是正经吧!大约今日打着迎亲的仪仗队的旗号也已经转移了不少,拓跋珪当真是好手段。理由倒是选得冠冕堂皇,天衣无缝,这着棋虽有些险,但是换来的利益绝对值得这奋力一搏了。
贺兰部的人当然不会蠢到把这场婚姻看作是简单的娶亲,这也是为什么太后缺席婚礼也无人质疑,他们看到的不是代王娶妻,而是代王立后。代、燕两国的联盟,会令他们猜测拓跋珪有逃离牛川,争取独立的野心,却绝对不会想到他会以此为契机,动手如此迅速。
当拓跋珪抱着我踏进一个小门时,周围大多数宾客都止住了步子。我环视了一周,这座小院估计就是代王后宫,没错,我是说小院,其规格大约同燕国大臣府邸的后院差不多,不知道是拓跋珪节俭还是贺兰部对这位王上苛刻。
正想着,却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屋子。屋子显然为了婚礼修缮装饰了一番,但仍然不难看出这里一直是拓跋珪的寝宫。虽然经过了一番修饰,主人对淡雅素净的偏好却依旧被保留着。
感觉拓跋珪轻轻把我放在了榻上,看着一众侍立着的侍女以好奇的目光探寻我时,我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这目光中除了好奇,我感觉还有一丝哀怨。领头的女官捧了合卺奉了来,我依礼用酒漱了口,开始和她们大眼瞪小眼。
拓跋珪实在看不下去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她们只得讪讪地掩上了门出去了。我刚欲起身,拓跋珪却忽然一把把我拽到怀里,紧接着唇上覆上来的是他冰凉的唇。我一惊,狠命推开,他却用力把我箍在了怀里。我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已经吓得浑身无力,抖得像筛糠一样。
这时听见了很轻的掩门声,他才放开了我。原来刚刚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我箭步移到窗边,想看看到底是谁这样放肆大胆,却看到白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方明白拓跋珪刚才的举动。心下冷笑,皇祖父居然就差了这么个小丫头来盯梢,他终究还是太低估了拓跋珪。
我闷闷地坐在梳妆台前卸妆,颇为小心地说:“白芷的事情我会处理,你别……可以吗?”
拓跋珪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伸手扳过我的脸,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的目光和他对视,冷冷问道:“你很怕?”
我面不改色地直视他:“没你怕!”
他收了手,找了把椅子挨着我坐下,饶有兴趣地问:“哦?愿闻其详。”
我转过脸面向镜子,继续手头的工作,时不时透过镜中看向他,不急不缓地回道:“目前来看,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自然不必怕,至少短期内我应该还没有性命之忧,而你却不同。首先,身边多了个疑似细作的人监视,本来就使你处于不利地位。朝夕相处下来,即便你再小心谨慎,你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足以给我提供大量有用的信息。虽说目前代、燕两国同盟,但是联盟不过是利益所趋的权宜之计,也许某一天两国利益发生冲突时,这些信息就能发挥作用了,也许你某个不经意间一个细小的举动就把你送进坟墓了。这是其一。”
我见他微微蹙眉,却没有要打断我时,便继续道:“而且,历来各国通过和亲的方式结盟,看中的不过是储君之位。一旦我生下皇子,也许他们会迫不及待地秘密谋杀你,毕竟夜长梦多,怕中间生出什么变故来,何况年幼的国君显然对他们更为有利,把孩子扶为代王之后,燕国也就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代国,这是其二。虽说我一人在代国势单力薄,单凭我一人之力不可能杀得了你,可是你还要担心,万一拓跋仪有异心,私下里与我达成了某种契约关系,事情又会变得何其复杂?”
他本是靠在椅背上悠闲地吃着茶,听到我提起拓跋仪,突然呛着了,小心放下茶盏,暧昧不明地笑了起来。我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他,他却抬手示意我继续。
我摸不着头脑,只得继续:“拓跋仪向你举荐我,难道你没有丝毫怀疑?当然不可能!虽然对你这种人,不可能指望吹枕边风这招管用,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可以给燕国情报当然也可以给他。这还是其次,万一他学春申君,吕不韦呢?历来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夺位的大有人在,要是这样,继位的甚至都不是你的血脉!”
我一本正经甚至略带恐吓地说着这么严肃的话题,拓跋珪居然一直撑着头笑个不停。我狠狠瞪了他几眼,他方噤声,可是依旧是满脸笑意。不知道是出于对拓跋仪的绝对信任,还是因为没见过有人像我这么拼命给自己身上乱泼脏水,少见多怪。
本来就觉得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丝毫经不起推敲,我还刻意加重了语气,以为可以唬住他,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正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却忽然冷声问道:“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愣了会儿,方小心翼翼地回道:“我答应和亲是为了我父亲和弟弟的储位,如果你允诺支持他们登位,我会尽我所能做一个完美的王后,这应该就是你想要的。我既不会与妃嫔争宠,也无需为子嗣谋划,更不必争权夺利,我自信可以给你一个清净的后院。而且你也不用费心作出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子骗取我的忠心,日后后宫之中,我这里自是给你留了真正可以喘气和放松的地方,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你耍心机。至于别的,就要你自己把握分寸就是。”我低下头,又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拓跋仪应该跟你提过,我精通药理。”话都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他应该是听懂了吧!毕竟我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却希望可以避免我的孩子成为政治的工具,何况我还巴望着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时,可以无所牵绊地离开,拓跋珪这种人可绝对不适合与他有什么牵绊,那真的是比死还可怕!
拓跋珪无奈地摇头,苦笑道:“好,我答应,凭你刚才的一番话,我信你能践诺,你也有这个能力做到我想要的。”他凝视了我半晌,又别过头望向窗外,眺望远处道:“如果时机成熟,我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消失。”
我惊愕地看着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小声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伸出手与我击掌,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是与今天所有的笑容截然不同的笑,没有轻蔑,嘲笑,狡诈,世故。他的话伴着美妙的嗓音如音符滑进我的耳中:“我拓跋珪承诺支持慕容心父亲和弟弟登位,并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放她离开。”
我也郑重地举起手与他击掌:“我慕容心承诺尽全力支持拓跋珪,并竭力做好一个完美的王后。”
拓跋珪满意地点点头,径自脱了外衣,灭了灯,背对着我躺到榻上。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有震惊也有感激。早知他悟性高,却没想到他不仅听懂了我的暗示,更应允了我不敢说甚至不敢想的奢望。
我脱下外袍,挨着他躺下,终是没忍住:“为什么?”
他闭着眼,淡淡道:“我自小看惯了权力的争斗,刀光剑影,明争暗斗让我对宫廷彻底失望,然而很不幸,似乎从我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要担负复国的使命,我无从选择。将心比心,私心里我愿意给你成全。而且,我说的是我认为合适的时机,所以主动权在我,这对我的利益又没有损失,通过满足这样的要求换取你的忠心和诚意,这是双赢的事,我何乐而不为呢?”
嗯,不错,冷静客观的商人头脑,那些拘泥于所谓气节的人一直认为拓跋珪的行径与君子之风大相径庭,我倒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君子,而且够坦荡。一边想着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可以因为他答应我的条件就认为他是君子呢?要客观!要客观!
也许是在路上睡太多,又或许是陌生环境所致,总之就是半分睡意都没有,辗转难眠。不过对拓跋珪我还是很放心的,虽然今天他一路上都是一副登徒子的模样,但实际上,我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清高和冷厉,以及对情事的不屑。不过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声,心里真是万分羡慕。真是佩服拓跋珪啊,他倒真放心我。
我轻轻转过身去望向他,他仍是背对着我,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轮廓,背影如松如柏。
忽然,眼前的影子动了动,我忙闭上眼睛,他却只是扯了扯被角,并未转身。我嘘了口气,没来由的心虚,这时那人却用他迷人的声线戏谑道:“不知夫人对为夫可还满意,可需要为夫掌灯?”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突然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没有回身。这么点动静就醒了?这时方想起他自幼过的是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四周危机四伏,习惯性地保持警觉,这样的小心肯定是必须的。这样想着,感觉有什么东西强烈地碰撞在我的心底,一种不知道是敬佩还是同情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
我恨恨道:“多谢夫君大人关心,不必了,模模糊糊看不清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够吓人的了,再掌灯看仔细了,可真要被吓死了呢!而且……”我顿了顿,用一种很狗腿的语气说:“这三更半夜的,怎好劳动夫君,今日夫君劳累了一日已见疲惫之态,怪心疼的!”
他慵懒地转过身,用一只手支起脑袋听着,虽然看不清脸,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此刻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半点没被恶心到。沉默了一会,感觉他向我身侧靠了靠,似无意地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只用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就了结了对话:“夫人当真是难得的贤惠之人,既如此,夫人也该早些休息才是,否则要是累坏了,为夫可只能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看护”你了!”
他故意咬重了“看护”二字,不知道的人可真当以为是恩爱夫妻呢,不过我可只从他赤裸裸的威胁中听到“看”,没听出“护”来。当然这么赤裸裸的威胁恐吓下,我还是很识趣地背过身去,我可不想每日暴露在他那骇人的目光中接受凌迟。我缩在一个角落里,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一会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