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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权宜 ...

  •   好容易从人满为患的陶香居里挤了出来,云哥哥帮我将手里大包小包一鼓脑全塞进了悬在慕容龟脖子上的篮子里,慕容龟嫌弃地甩了甩头,竟把篮子里的包裹全甩了出来。我急急忙忙地拾起来,一面紧紧的抱在怀中,生怕被人抢了去,一面对着慕容龟就是一脚。
      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混蛋啊!我心里暗骂。要知道在不摆明身份的情况下,在各路达官贵人云集的陶香居,要忍受多少白眼和挤兑,赔多少笑脸才能采买得齐这许多东西。得亏了云哥哥出卖色相,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形象加上他偏又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巧嘴略加恭维,便深得老板娘欢心,省却我多少工夫。
      我细细地数点篮子里的包裹--阿敏的花生酥,慕容珠的蜂蜜麻糖,父亲的驴三宝,辰妃的芙蓉糕,慧姨的绿豆糕还有……阿娘喜欢的豌豆黄。一一清点,加上蕙儿,金铭等一众丫鬟小厮们喜欢的点心,竟有二十余种。
      我瞟了一眼慕容龟鄙夷的眼神,掂了掂篮子的重量,怜悯地拍了拍慕容龟的头,自言自语道:“好像真的挺重的哦!你架子摆这么大,那只好委屈我自个儿了!”说着,自己背上了篮子。
      “哎哟!”我被突如其来的重压压得喘不过气来,皮肤被篮子上的绳子勒得生疼,不禁痛呼。
      云哥哥大约是十分看不下去了,伸手欲接过篮子,我却死死攥着手中的绳子不放。云哥哥向来对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们不屑一顾,刚刚虽是好意,却深深伤害了我的自尊。我脸有些烧,我想它现在一定红得快滴出血来了,却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懊恼。
      我原以为,在没有阿娘的日子里,我已经变得独立,强大了,而事实上,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仔细想来,即便在府中和慕容珠比起来,我的确没有多少骄矜的资本,但是,作为父亲发妻的女儿,总还是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自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我怔怔望向天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我生是逼了回去。眼泪,只属于那些被宠爱的人,那是撒娇,是手段,甚至可以是一种武器。
      天边已升起了晚霞,整个天空仿佛被血染红了,这让我想起阿娘离开我们的那天。那天的天空也是这样血红的一片,和阿娘的衣裙,床褥一样。我清楚的记得阿娘是那样虚弱,可她握着我的手却是那样用力,她苍白的嘴唇紧贴着我的耳边说的话。她嘱托我要襄助阿爹,要照顾阿敏,要做一个努力争取的人,要成为那个真正掌握权力,无坚不摧的人。
      无坚不摧?我想阿娘指的应该是心灵的强大而不是身体吧,不然我该多么令她失望,毕竟身在权力顶端的我们需要做的不是体力劳动,而是无休止的脑力劳动,重重心计,步步算计才是我们的生活。养尊处优如何,肩不能挑又如何,我倒是希望能简单地过着躬耕于田亩之间的生活,但是我的出身早已赋予我比这难得多的职分,也赋予我与之相配的心智,又有什么可怨的呢?我厌恶这么多愁善感的自己。
      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出了好一会子的神,忙望向云哥哥,一时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自己适才的失神,云哥哥却好似全不在意,反笑着打趣我:“怎么,还怕我抢了你的不成,吓成这样?”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忽然一拍脑袋,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桂花卤哦,我记得之前你好像提过一次,说喜欢,才在里头瞧见了,就替你要了一包。”
      见他毫无惊喜之色,我忙郑重其事道:“虽说不是这里的特产,时节也似乎不太对,到底也是稀罕物,这可是我“好姐姐”长,“好姐姐”短地央了那老板娘好久,她才给我的,这可是店里最后一包,你好歹也装得受宠若惊一点啊!”
      他见我不依不饶,只得接了袋子,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对我拜了三拜。我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他却立刻翻身上马,笑嘻嘻地躲开了。
      见天色已晚,街上的人也变得稀稀拉拉,我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开始向王府飞奔而去。慕容龟似乎比我还归心似箭,疯了似的狂奔起来,把马背上的我颠得七颠八倒。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紧握缰绳,双脚紧紧蹬着马蹬子。晚上,夜风有些凉,迎面而来的风刮得脸有些疼,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声,再无其它。然而,我却由着它一直疾驰,适才的不快和压抑随着我响彻云霄的大笑消失在风中。
      临近府门,远远瞧见除了素日守门的侍卫外,还多了两人侍立在门外。不用想也知道,除了我的丫鬟蕙儿和雁儿还能有谁?
      我紧了紧缰绳,将马速降了下来,一个旋身,利落地下了马。雁儿忙迎了上来,蕙儿却是板着张脸。我讨好地笑了笑,倒被她瞪了回来。我忙掏出篮子里的一包枣泥糕来,献宝似的递给她。这时候,即便是一箩筐的金银首饰也抵不上吃的来得管用。蕙儿白了我一眼,接过后却马上露出了喜色。
      见一旁的一脸艳羡,又急忙挑了包松子糖给雁儿,央她在慧姨面前替我美言几句。雁儿倒是比蕙儿老实,直言不讳道:“慧妃不过是担心四小姐,小姐回来,她自是高兴,哪里会忍心责备一句,倒是王妃那里……”见我瞪她,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忙掩嘴噤声。
      突然,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平静,我正好奇,抬眼望去,见七八个小丫头追着一抹红色身影,那红色身影一跳一跳的,就像一团燃烧的火苗,一旁的丫头们好似被那火灼伤,急得上窜下跳,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嘴上不停地叫喊着:“六小姐,六小姐……”
      我心中冷笑,在这府中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当然只能是这个魔王,除了矜贵的六小姐,府中谁不是敛声屏气,规规矩矩的。
      只见那小妮子上着一件青缎掐花对襟,下着红白间色裙,外罩一件大红织锦斗篷,腰带却不知去了何处,发髻散乱,头发半披散下来,一只小脚光着,另一只脚半趿着鞋,怒气冲冲地向我奔来。只见她大汗淋漓,脸上更是沾满了道道污泥。本长了副水灵灵,娇滴滴的美人胎子像,实际上却是个女霸王。
      我蹲下身,抽出帕子,打算替她拭汗,却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帕子被她打落。一旁的丫头们面面相觑,只道我必定恼了,我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讪讪地收了手,吩咐丫头去打盆水来替她梳洗。
      她却不依不饶,插着腰,一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的模样,指着我的鼻尖骂道:“慕容心,你还知道要回来?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打着给爹办事的旗号溜出去玩,玩疯了就不想回来了是不是?你这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
      她骂得很是起劲,樱桃小嘴撅得老高,双手叉腰,颇得市井泼妇真传,与脸上那一副稚嫩的神情格外不协调,倒别有一番趣味。我笑眯眯地盯着她不说话,乐得看戏。她见我不答话,以为得理,越发得了意,越骂越凶,突然伸手搡了我一把。
      我原半蹲着看戏看得正欢,冷不丁被她搡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上 。蕙儿气不过,正欲开口,我忙拦住了。却见慕容珠全然换了一副嘴脸,笑靥如花地展开双臂向我身后跑去。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回头一看,那丫头已经扭糖似地缠上了刚进门的云哥哥,叽叽喳喳地叨叨了好久:“云哥哥偏心,总是陪慕容心出去玩,下次可不可以带我去?”
      云哥哥好脾气地任着怀中的小人胡闹,洁白的袍子上印上好几个黑手印,一脸耐心的神情地听着她无休止的絮叨,不过却不搭腔。虽然一向不喜欢和娇小姐打交道,但是毕竟是他的小主人,岂有怠慢之理。何况慕容珠其实很擅长讨好,或者在我看来根本是献媚于她喜欢的人,阿爹辰妃自不必说,还有其余几个姨娘们都被她哄得团团转,纷纷认定这个有着甜美笑容的六小姐最是可人疼,全然无视她的所作所为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七岁的王府小姐身上,简直可以称作是无法无天。不过我想对着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任谁也不忍心推开她吧!听她如此言语,不禁眉头微蹙,看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云哥哥却肃了脸道:“她可是你姐姐!”
      慕容珠立即赔着笑道:“嗯,那哥哥下次带姐姐出去玩的时候可不可以捎带上我呀?”
      云哥哥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姐姐可不是出去玩,我也不过是奉王爷之命护送你姐姐,不过如果你听话的话,也许姐姐出门会愿意捎带上你呢!”说着笑着向我努嘴。
      慕容珠识相地放开云哥哥,跑过来摇了摇我的手道:“姐姐,珠儿会很乖,你带我去玩吧!”
      我努力挤出一副像样的笑脸,不知能不能算作和蔼可亲,违心地摸了摸她的头,慈爱地道:“嗯,姐姐也知道珠儿最是听话,下次一定带你出去。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云哥哥也该回去了,你先洗把脸,我们也该去给母亲请安了!”说着拧了帕子给她,还帮她把头发拢了上去。慕容珠碍着云哥哥在,只能装着一副“姐友妹恭”的模样任我摆布,一边依依不舍地和云哥哥挥手告别,呆呆地目送着云哥哥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从篮子里掏出蜂蜜麻糖,在慕容珠眼前晃了晃,她黑溜溜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伸手欲接。我却避开了她的手,把袋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边往辰妃处走。只见慕容珠锲而不舍地尝试去够我的手,长长的景泰蓝红珊瑚耳坠和鎏金戏珠穿花步摇上的流苏跟着她一跳一跳的,有趣极了。
      见她气急败坏,我逗得越发欢了,一时竟忘了形:“你再叫一句姐姐就给你!”话一出口,我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可惜悔之已晚,已不能把刚才的话吞回去了。
      慕容珠冷笑一声,厉声道:“凭你也敢叫我唤你一声姐姐,你也配!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人。你和你娘,你娘的丫头都一样是不要脸的狐媚子,都是惹我娘生气的贱蹄子!”
      我本不打算理会她的恶言,却听她一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还捎带着骂上了阿娘和慧姨。我一手揪着她的衣领,一手指着她的鼻子道:“这些混账话是谁教你的,嗯?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试试!”
      在府中,我一向宽和,即使是对做错事的仆婢我也没有一句重话,人人皆道四小姐端庄娴静,宽以待人,最是个好脾气的,今日骤然露出这样恶狠狠的神情,吓得一旁的侍女们倒吸了口凉气,本欲上前劝架,被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识趣地侍立在一旁。慕容珠想是被我的骤然变色惊住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却到底不敢再开口。
      我盯着她乌黑晶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慕容珠你给我听清楚,你以后再敢说一句侮辱我娘和慧姨的话,仔细你的皮。我阿娘不仅是父亲的发妻,更是父亲的挚爱,是你的嫡母,即便你娘如今贵为太子妃,她的地位也不可能和我娘比肩,即便是闹到父亲那里,你也休想占半分便宜!还有,慧姨如今是父亲的侧妃,是你的庶母,长辈,可不是什么丫头,你最好嘴上放尊重一点,我的身手你是见识过的,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了!”
      说完我忽然放手,任由慕容珠跌坐在地上,环视了一周,冷声道:“今日六小姐说的话你们一句也没有听见!”然后又看向慕容珠身后的嬤嬤道:“今日我的话,你们最好也给我记牢了,谁以后敢再乱嚼舌根,别怪我不念主仆情义,先王妃好性,她的女儿可不是,别错了主意!”说完转身踏进了辰妃的屋中。
      虽然对这母女厌烦得紧,可我到底不是慕容珠,场面上的工夫我总还是要做得尽善尽美的。迈入屋中,却见辰妃正耐心地教阿敏写字。辰妃与慕容珠这对母女的性子真是大相径庭,辰妃不仅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对府上一众子女妾侍都照顾周全。虽说有时铁腕了些,但是合府上下对她却少有不服不敬的,即使以最挑剔的目光看,她也可以算作最称职的太子妃。真不知以辰妃的城府是如何教出慕容珠这样的女儿的。
      只是我一直很纳闷于辰妃对阿敏的格外照顾,这已经完全超乎了场面工夫的范畴,对亲女疏于教导,却如此悉心教导阿敏。以她的才干,但凡她肯动些心思教导慕容珠,慕容珠即便不是色艺俱佳也总能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若不是亲见她把慕容珠宠到天上去,真会令人产生了错觉,觉得阿敏才是她的亲生骨肉。一开始我总觉得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总存了几分忌惮,除了按例请安,总不叫阿敏往她那去,偶然去了几次,我也总会细细盘问阿敏学了什么。后来发现倒是我多心了,她倒不像有恶意,也没有刻意叫阿敏与她亲近,我瞧着阿敏被她教导得很好,虽仍有些戒备,却也默许了她对阿敏的教导。我猜这大约是她对我阿娘和阿敏的愧疚吧!
      婢女见我呆立在一旁许久也不吭声,本欲替我通传,辰妃却忽然笑着嗔怪道:“心儿回来了么,傻站着做什么,快坐下,这丫头也真是,进来了也不知道叫人通传,只知道盯着我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俯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乖巧地回道:“母亲若是还不好看,这世上哪还有好看的呢!”
      辰妃嫣然一笑道:“这孩子,就知道哄我高兴,不怪道父皇疼你,我瞧着也喜欢得很。珠儿要是有你哪怕十分之一的伶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瞧这倾国倾城的模样,柔婉端庄的性子,最难得的是这通身的气韵,当真是和姐姐一个模子可出来的。”
      我正欲答话,却听她话锋一转,语气也哀婉起来,拉了我的手挨着我坐下道:“可怜我那狠心的姐姐竟忍心抛下你我,这么早就走了,姐姐与我这样有缘,竟然同日生产,最难得的是这姐妹情分,姐姐待我这样好,我总想,若是我代姐姐去了倒好,留下我一个又有什么趣儿?”说着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好个姐妹情深,真当我是傻子吗?不过是听见适才我与慕容珠的争执,这会儿急着撇清关系,以保住她在众人眼前温良贤淑的形象罢了。若是不了解个中底细的人听了这话,必定也要为这所谓姐妹情深唏嘘不已。
      我敛声侍立在一旁,冷眼瞧着,却也不便打断她做戏,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起我这位八面玲珑的继母。如果说阿娘是娴静淡雅如水中芙蕖,辰妃则是明艳妩媚如庭前芍药。诗经中描写庄姜的词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放在辰妃身上当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二十余岁的脸庞由于保养得宜透出别样的娇嫩,一双丹凤三角眼中写尽世间风情万种。只见她着一条晚烟霞紫绫罗如意云纹百褶裙,外罩一件蹙金双层广袖长尾鸾对襟,露出一截雪白圆润的脖颈,额间饰以桃花状的花钿,那一点绯红越发衬出她的冰肌玉骨。三千青丝一丝不乱地盘上头顶,绾作一个精致的飞仙髻,两边各簪了两支掐金丝镂空翟凤步摇,另配以几朵紫色宫花,两耳畔垂着的一对小巧的明月珰,与步摇上的黑珍珠流苏相得益彰。总而言之,适才我称她一句好看可绝不只是奉承话,何止好看,简直是恍若神妃仙子。仅凭她这雍容的气度,谪仙般的美貌,先就使人心中存了三分敬畏,在加上刚柔并济的手段,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阖府上下又有哪个没眼色的敢对这位主子奶奶心悦诚服,即使我对她存了十二分恨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位脂粉队里的英雄也是存了三分敬畏三分艳羡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见辰妃已拭干了泪,心中估摸着她大概发挥得差不多尽兴了,刚欲出言劝慰。忽闻门外传来脆生生的笑语:“哎呦,我总说辰妃是个念旧的人,可不,适才在园子里就听见六小姐念叨着王妃姐姐,这会儿就听见辰妃忆及当年的姐妹情深。真真是个有心人,不仅自己时时不忘王妃姐姐恩德,还悉心教导六小姐。明眼人一瞧见咱们六小姐,就知道是咱们辰妃教导有方呢!”
      我抿嘴而笑,抬眼望向慧姨,正对上她满带笑意的目光,我俩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慧姨更是冲我得意地眨了眨眼。
      我饶有兴趣地转眼望向辰妃,她倒是对慧姨的嘲讽恍若不察,伸手正了正步摇,挤出一副端庄和蔼的笑:“慧妃妹妹说笑了。妹妹总不肯唤姐姐一句王妃,还照着先时唤辰妃,想必是放不下先王妃姐姐在时咱们姐妹和睦的时光呢,妹妹对姐姐的恩泽片刻不忘,忠仆二字当真是当之无愧,如此说来妹妹才真是念旧的人呢!妹妹既放不下,若是不嫌弃,常到姐姐屋里来叙叙旧也是极好的,都是一样的姐妹,岂有厚此薄彼的道理,要常常来往,不要生分了才是。”
      慧姨似乎对她刻意咬重的“忠仆”二字并不介怀,只挑了挑眉笑道:“辰妃日理万机,更有六小姐要照料,咱们这等闲人岂有叨扰之理?”说着挽起我和阿敏的手道:“心儿,阿敏在这叨扰辰妃多时了,辰妃若无旁的事,我们就先失陪了。”说着也不等辰妃点头就欲出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敷衍地草草行了一礼,如果那可以算得上行礼的话。
      慧姨早已经和辰妃撕破脸,素来在她面前也是我行我素,没规矩惯了的,所以辰妃自然不便与她计较,只笑着看向阿敏和我道:“是我疏忽了,这么晚了,是该回了。心儿一天也累了,早些歇着才是。”
      我笑着答应着,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把篮子里的糕点递给她身边的侍女,才恭谨地告退。
      一出门就看见慕容珠坏笑地向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小瓶子。走近我时,她故意把提着瓶子的手往我身上用力一撞,瓶子里的鲜红的汁子溅得我浑身都是,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昨天我在药房里调了好一会儿的药汁,她还真是一箭双雕呢。我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抡起拳头作势要打她,她立刻吓得大叫,撒丫子跑了。
      我还正纳闷,在屋里待了这么旧也没见慕容珠呢,原来是这个理儿。我低头看了看裙子,它还真是命运多舛,下午被火星点着,这会儿又遭了这个罪。对慕容珠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很是鄙夷。虽说这条裙子不算是什么贵重的绫罗绸缎所制,但若是在村里,五口之家吃一月的饭钱也不够制这一条裙子。何况这条裙子可是用年前皇祖父亲赏的那匹料子做的,今儿个才上身,颜色花样不提,就是这独有的一份恩典也足够让慕容珠恨得牙痒痒了,想必是蓄谋已久。
      慧姨指着我的裙子幸灾乐祸道:“我瞧着这么着更好了,倒是如水墨画一般,和这水红色也衬得过。”正说着,见已经进了自己屋里才道:“你倒是好性,一样是嫡出小姐,谁又比谁高贵些,不过是仗着王爷宠她,那起子拜高踩低的人便个个都捧着她,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有段家撑腰。真要细细论来,她段御辰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填房,现在扶正了又怎么样,和小姐这发妻比起来,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呢!”
      我听她说得直白,只怕底下的话还要难听得多,忙打断了她:“哎呦,我的好慧姨,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搁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何必跟个小丫头计较呢?尝尝这陶香居的绿豆糕是正经!”
      慧姨边从我手中接了绿豆糕,一边道:“倒不是为了衣裳,咱们府上什么好的没有?不过是气不过,何况被底下人瞧着也不像。以后人人都道四小姐脾气好,但说白了也就是好欺负,那以后这亏也就不是吃这么一次半次就完了。”
      我赔笑道:“慧姨说的我自然晓得,左右不过是投鼠忌器,不看僧面看佛面。收拾慕容珠这么个小丫头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可是慕容珠背后是辰妃,辰妃背后是整个段家。如今虽说外祖家在朝中还有一定势力,但段家的势力同样也不容小觑,父亲自然哪边都不愿意得罪,所以他无条件地宠着慕容珠就是这个道理。外祖虽然疼我,然而没了我娘这纽带,到底就和这府上隔了一层,何况阿娘虽然不在了,却到底还是留下了阿敏。而辰妃在子嗣上就吃了大亏,本来续弦之子在争夺世子之位上就已落了下乘,更何况这养子和亲子可差了好大一截呢!就为着这世子之位,外祖也不愿和父亲闹得太僵。若无十分不得已的事儿,自然也不方便插手咱们府上的事情。”
      我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接下去:“何况八年前慧姨当着父亲的面奉了那碗加了红花的补药给辰妃,直接导致了辰妃膝下无子,段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却不见有任何动作,所以父亲大约是与段家达成了某种协议。父亲虽然未曾降罪于慧姨,但也同样没有处罚辰妃,就是告诉我们,他知道阿娘的死与辰妃相关,但是他绝不会承认,也不会追究,只要一日需要段家的支持,辰妃就一日不会倒台。父亲虽然多少对我们心里有愧,像今日这种小打小闹多少也会偏帮我们,但顶多不过是训斥几句,无关痛痒,不过心里还是希望咱们不要去招惹她们母女的,一次半次也便罢了,若是多了,自然连那点愧疚也磨没了。所以真要和慕容珠计较起来,损人不利己,还不如顺了父亲的心意,把那点愧疚用于争取更有益的东西,我们要的可不是让她不痛快这么简单!”
      慧姨有些惊讶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胸,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我道:“哪里就委屈了呢?慧姨不也是为了阿娘和我们处处小心打算?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何况您早已和辰妃撕破脸,索性直接跟她对着干,她反倒不敢当着人拿您怎样。”
      慧姨点头赞许道:“你倒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多少人像你这个年纪还浑浑噩噩呢,看得通透,懂得趋利避害已是难得,最难得的还是一个忍字!”忽然偏过头自言自语道:“只是不知道这早慧于你是福是祸呢?”
      慧姨一语,让我顿觉不祥,不愿细想,也不敢细想,心里却早已凉了半截。慧姨见我脸色不好道:“忧思太过会伤身子的,别想了,吃点东西早些歇着才是!”
      我笑摇了摇头,随意扯了个谎道:“才在陶香居多吃了几块点心,这会儿有些积食,没什么胃口。”
      慧姨蹙了蹙眉道:“这怎么行?这样吧,我吩咐丫头给你烧洗澡水,你先洗个澡去乏,过会儿我叫小厨房给你准备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你好歹就着白粥吃一点,可好?”
      我虽没什么心情用饭,但也不愿拂了慧姨的一片好意,点点头道:“如此,就有劳慧姨了。” 说着起身告退回房。
      雁儿和蕙儿两人早已在屋里候着,雁儿见我脸色难看,一边替我拆卸钗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笑话,极力想要逗引我露出笑颜。我不想她太尴尬,也极力扯了扯嘴角,想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过看着镜中比哭还难看的面容,她也只好作罢,悻悻地闭上嘴,转身去给我准备洗澡水。
      蕙儿则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第一次看到这个表情的时候,我着实替慕容珠捏了一把汗,以蕙儿的身手,手下留情一点,慕容珠可能也要断条胳膊什么的。蕙儿这丫头脾气大的很,动不动就敢给我脸子瞧,要不我也不会情愿让云哥哥跟着,都不愿意带贴身仆婢了。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地“教导”她:“别哭丧着脸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哪来那么大脾气,又不是第一回了,还不习惯吗?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生闷气又有什么意思,白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罢了,何况老绷着脸很丑耶。”
      别的姑娘听见这话,必定要着急,蕙儿和一般小丫头却不同。她一向不喜欢在梳妆打扮上用功,又最不喜那些花儿粉儿啊,脂粉钗环的,统共会的发式不过两样。我向来也不十分在意外相上的东西,倒也不嫌弃她的手艺,慧姨实在看不过去,才拨了身边伶俐的雁儿来,专门给我穿衣打扮。
      雁儿和蕙儿恰好相反,虽然不是家生女,又兼年纪小,但是听话老实又心灵手巧。何况她又是阿敏从外头救回的,自然最是忠心耿耿。听雁儿说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可惜三四岁时被拐子拐走了,拐子以为奇货可居,养了四五年都没出手。那日雁儿瞅着机会逃跑,不幸被拐子逮了回来,自然是一顿毒打。阿敏恰巧瞧见了,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便花了大价钱从拐子手里买下了她,原本打算还她自由身,但雁儿说自己只依稀记得自己出生在一个段姓人家,别的一概不记得了,横竖也是无处可去,便求了阿敏让她在府里做个粗使丫鬟好养活自己,报主子再造之恩。后来慧姨见她伶俐便要了在身边伺候,如今想来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自打有了雁儿,蕙儿就把服侍我穿衣打扮的活计统统塞给雁儿,宁愿吃亏做些不讨巧的重活,只是越发一心沉醉于舞刀弄棒了。所以这样的人,即使跟她说会变丑可没有什么用,可不,蕙儿恍若不闻,从我身上褪下那条裙子之后随手就要扔了,被我大叫着制止了。
      蕙儿不解地问:“昨儿小姐配药的时候不是还说那药水不易褪色,正好可以拿来染指甲吗?这污渍肯定洗不掉了,还留着做什么?”
      我用指节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脑门:“你啊!什么时候能用用脑子啊,皇祖父赏的东西能说扔就扔吗?再说了,不能白白遂了慕容珠的心愿。洗不掉没关系,咱们可以就着污渍加新的图案呀。”
      我伸手接过裙子,坐在浴桶里享受着热水澡的同时,不忘拿着裙子仔细端详。裙子是水红渐变色的,上面绘的是百鸟朝阳的图案。然而这烈火一般的一滩污渍却好巧不巧,恰好泼在了正中央偏白色的一块,显得格外扎眼。
      烈火,鸟,朝霞?我灵光一闪,百鸟朝凤,浴火凤凰,这么经典的两幅图案合璧,会是什么效果呢?
      正想着,忽听雁儿唤我,我忙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蕙儿在一旁捂着肚子笑道:“小姐真是疯魔了,对着条脏裙子也能傻笑个半天。”说着连一向老实的雁儿也笑了。
      我白了那两个笑得东倒西歪的小蹄子一眼,道:“你们有必要笑得这么夸张吗?”说着,手脚并用,用力地拍打着浴桶里的水,顿时水花四溅。
      蕙儿她们两个忙齐声告饶道:“好小姐,快饶了我们,我们知道错了,再不笑你就是。”话虽如此说,脸上却依旧带着很浓的笑意。
      我越发卖力地拍打着水,丝毫没有要罢休的意思。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姐姐,你得空了么?”
      我忙扯过浴巾裹好道:“还没,有什么事吗?”
      门外人回到:“没有,就是想来瞧瞧姐姐好些没有。姐姐既不得空,阿敏明日再来。”话音刚落,就听见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我忙吩咐了雁儿:“把刚刚慧姨送来的清粥小菜,还有我今日买的豌豆黄送过去阿敏那里。他应该还没用过饭,我一会过去和他一块用。”
      蕙儿挑了条宽松些的鹅黄襦裙服侍我穿上,我又给自己择了一件米色袄子披上,从锦盒里随意抓起一支样式简单的桃木簪子简单挽髻就要出门。忽然想了想,回头拿上了那条有待改造的裙子。
      每次从陶香居回来,我总是固执地买上一份豌豆黄和阿敏分享,我喜欢多让他吃些阿娘爱吃的菜。其实从前的我对这道豌豆黄没什么好感,也只阿娘格外喜欢,而现在,我的点心盒里却永远备着这道豌豆黄,只为那其中有阿娘的味道。
      和阿敏简单用过饭后,我们俩坐在炕上闲聊了一会儿。我们两个聊天的内容总是很随意,有时是在乡里听来的故事,有时是诗词,有时甚至是政事,总之,谈天说地,无所不谈。阿敏的确跟辰妃学了不少东西,常常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独到见解。
      谈起今晚的事,阿敏对我的话也极为赞同:“姐姐的话自然有理,不过姐姐也别太忧心,阿敏如今也大了,可以给姐姐帮忙。有些事姐姐不好出面,我还是可以的。一来父亲总是对我和珠儿一视同仁的,至少面上是这样,二来珠儿对我还算客气,能用上我的时候姐姐只管来找我就是。姐姐,你记住,在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姐姐,旁的人,我都不认识,不关心,我只要姐姐好好的。”
      我内心颇为动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郑重其事道:“我知道,阿娘走了,我们只能凡事靠自己,所以我们更要学会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的人才能笑道最后。”
      阿敏对我挤了挤眼,道:“知道了,姐,有时候你很啰嗦你知不知道。你放心好啦,我功课都学得很好,阿爹在我们兄弟几个里面很是看重我和二哥,我也从来没有忤逆过他的心意,我会很小心的啦!”
      我一听这话,心里一紧,面色微微一变,他立马会意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抢了三哥风头的,而且我还特意想办法把那些能出风头的事儿都推给他做,顶好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反正他也做不好。二哥倒是比较出挑些,不过二哥和咱们亲密,你有机会倒是跟慧姨提一下,让她提点二哥收敛一下,总之没人会因为这个为难我的。”
      我赞许地点头。早知道这孩子悟性高,今日这番话却还是让我有点惊讶。见我不说话,阿敏用力地摇了摇我手,道:“姐,想什么呢?你的裙子借我瞧瞧,我看看能不能画点什么上去补救。”
      我一拍脑袋,忙从蕙儿手里接过裙子递给他道:“瞧我这记性。我刚刚倒是有想到一个,不过不知道好不好,我不擅笔墨丹青,你是个中高手,还是依你的意思改吧!”
      他接过细细瞧了道:“姐姐觉得在这里补个凤凰如何?”我大笑:“你倒和我想到一处了。既如此,这裙子可就交给你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欲出。只听后头阿敏大叫:“姐,姐,我……我笔法还生涩得很,凤凰……怕是画不好。”
      我头也不回道:“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就当给你练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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