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何许误心期》墨宜冰

2、师父

　　我虽被那拓跋仪气得直咬牙，却念着云哥哥还在门外，忙去开了门。云哥哥一身干练的紧身白色滚银边骑装，腰束革带，长身玉立，英气逼人，不知道的还当真会错把他当做我哥哥。
　　既是溜出来玩，我自然是不会这么规规矩矩地待在这治病听故事。父亲不放心，总要派小厮侍女跟着，我嫌累赘，只说自己想练箭，让父亲给我找个师父，顺道跟着就是了，后来冯跋就给我推荐了侍御郎高云，也就是云哥哥。
　　我刚开始也不过是为了打个幌子，谁知道云哥哥倒是很认真地教起我来。云哥哥只比我大一岁，人却是老成细心。不过云哥哥在教我练箭的时候当真是不卑不亢。严厉，毫不留情面，根本没拿我当郡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教他们家丫鬟练箭。
　　不过，不到一年时间，我的箭术倒的确是精益了不少，比阿敏认真跟着那些老先生们练几年的效果都好，当然，我娇嫩的手上也长满了茧子。珠儿她们练箭都喜欢戴着手套，我却不屑，若是敌人来了，可还有时间戴手套？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云哥哥教授箭术的时候凶了点儿，其它时候看起来却是温润如玉，尤其是配上他那张清秀的脸，乍一看绝对是文弱书生的模样。这显然很对那些小姐们的胃口，跟着他出去，更是多添一倍地招眼。
　　幸而云哥哥知道好些好玩的地方，都是在一些偏僻的小巷里，真难为他是怎么知道的。否则走在稍微热闹一些的大街上，有时候姑娘们艳羡的目光实在令我万分懊恼，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们见过表面温润如玉的他在射箭时一身杀气会是什么表情，哎，这些肤浅的小姑娘。
　　不过，今天的云哥哥看上去有点不一样，虽然也和平时一样，一身白衣，一柄银色长弓，以及温润的微笑，但总觉得他有一丝莫名的……落寞。
　　云哥哥见我上了马，道：“可能要骑得快些，不然日落前不能回来。”
　　话音刚落便在前头策马狂奔了起来，却显然不是向我们练箭场的方向，我却也顾不得多想，只能驾着慕容龟疾驰紧追。虽然云哥哥还像往常一样微笑着，但是显然没有多说话的心情，而经验告诉我，他要是不想说话最好不要招惹他，看上去越是温润如玉的人真正发起脾气来可都不是玩儿的。虽然在练箭场的云哥哥颇为严厉，但即使对我这徒弟，哦不，依他的意思应该是小师妹，再恨铁不成钢，却也从来没有真正发过脾气。不过说实话，我其实挺想看看别人眼中的谦谦君子怒发冲冠时的样子，但显然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前面疾驰的云哥哥丝毫没有慢下来等我一会的意思，亏了慕容龟这匹难得的好马，真不知道云哥哥的马是如何做到这么箭步如飞的。
　　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炊烟袅袅的村庄变成了繁华的街市又变成了幽深的树林，既而来到了层岩叠翠的山林。山路窄小崎岖，我和云哥哥只得在山脚下歇了马，步行上山。云哥哥一向身手敏捷，在蜿蜒的山路上自然也能行走自如。而我平日也自恃身轻如燕，步履轻盈，身手即便算不得敏捷，好歹也还算灵活，这会儿却也还是麻烦不断，不是石子被绊了，就是衣裳被树枝勾住了，总之就是惨叫连连。
　　山路越来越陡，我也觉得越来越累，低头朝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是头晕目眩起来。我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云哥哥担忧地回过头来，伸手想扶我一把，然而自尊心却不允许我接受他的帮助。我咬咬牙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听着长长的耳坠无节奏地晃来晃去，终于成功地……被云哥哥抛弃在身后。
　　道边淙淙溪水冲击着鹅卵石，发出丁丁皱了皱眉，突然加速向上走去。冬冬的声响和着山中黄鹂的歌唱本是格外悦耳的，然而我重重的喘气声夹杂在其中，使这幽静广阔的山中增添了几丝骇人的诡异，此时的我万分庆幸自己想象力严重缺乏。想了想现下骑虎难下的尴尬境地，完全确定了原路折返的不可行后，我只好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缓缓移动，暗暗祈祷不用到山顶就可以找到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歇脚。
　　当我正以龟速爬行了不到半里时，我突然听到那个期盼已久的熟悉的声音。云哥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青藤，抛向山下的我。这一次，我没有听凭自尊心作祟，兴奋地抓紧这救命稻草，麻利地向腰上缠了几圈，用力拉了拉，确认稳妥后便借力向上，果然如虎添翼，好吧，其实是如龟添翼。我就知道云哥哥不是这么没人性的人，虽然好像不久前我才在心里，暗骂了他千万遍。
　　远远的，我看见一片粉色的云霞似轻纱笼罩在山顶，煞是好看。而当我渐渐向山顶靠近时，我才看清那云原是团团紧簇的桃花，数不清的桃树生机勃勃，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于这高山之巅，仿佛世外仙境。轻风拂过，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鼻而来，花朵花枝轻歌曼舞，使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正疑惑这清冷的山野之地为何会有这般春暖花开的景象，走进花海，即见一座精致的草庐，想来这片桃林便是这屋舍的主人为装点自家庭院所栽。如此别出心裁的风流名士不知是怎样一位避世高人。
　　绕过草庐至后院，却见云哥哥正细致地擦拭着一座墓碑，上书：江沐风谢绾桃之墓。见我来了，云哥哥也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招手叫我过去：“小师妹，来，见过师父和师娘。”
　　“这……这……师父，师娘她们……”云哥哥点头。
　　我默然，跪下正色道：“师父师娘在上请受徒儿慕容心一拜。”连叩三头后起身接过云哥哥手中的帕子，道：“我来吧！”云哥哥想是未料到我会如此郑重，愣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仔细擦拭过一遍后，我席地而坐，央着云哥哥给我讲讲师父的事。在我各种软磨硬泡、撒娇卖痴、死缠烂打的威逼下，云哥哥终于缴械投降，挨着我坐下，问道：“听说过风无痕么？”我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
　　天下闻名的剑客风无痕，想不知道也很难吧！不过他的闻名，似乎离我的时代比较远了，我依稀记得在我记事不久，他退隐的消息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谈资。我虽只是听我阿娘提过他一次，但是却在脑海中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这位特立独行的剑客的闻名绝不同于其他剑客，旁的剑客大多面冷心热，或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冲冠一怒为红颜，而一战成名。但风无痕却是彻头彻尾的冷面冷心，即便是他门前有人斗殴抢劫，他也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从不屑对那些无力保护自己的无用之人施以援手，也不愿结交知己好友，一袭白衣和一具银狼面具将他冰封在了自己超然的世界中。所以即便功夫了得，却因为极少出手，多年四处游历仍默默无闻，真正让他走入人们视野的起因是他辞去世袭官职，变卖家产，遣散家仆，放弃我等凡人眼中的似锦前程，而选择孤身一人仗剑天涯，逍遥人间的生活。
　　而当人们还为他的不羁事迹感到惊讶遗憾之时，他却突然一战成名。原来，当时同样闻名的大盗鸠灵自恃战无不胜，又有无数英雄折在自己手里的赫赫战功，竟打起了这贵公子手中变卖得来的巨产，来势汹汹。却不曾想这养尊处优，浪荡不羁的阔公子剑术了得，交手不过数招便自知不敌，力求逃脱，最终还是付出了血的代价，从此销声匿迹，退出江湖。
　　因其喜着一身胜雪白衣，且血战过后滴血不沾，又以剑法之快著称，风无痕之号由此得来。然风无痕不仅腰缠万贯，武功高强，更有一张摄人心魂的俊颜，引得一众少女趋之若鹜。心性寡淡的他却为此心烦不已，对追捧者们冷言冷语，不予理睬，从此以面具示人。他的不解风情自然令追捧者断了绮思，然而关于他的传奇却依然经久不衰。只是，他与师父又有什么联系，又或者……江沐风？难道……
　　我不敢置信：“师父就是风无痕？”
　　云哥哥点点头，将师父师娘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开始于一个淫雨霏霏的春日，当女子咬牙拦马求助时，决不会想到十余年的安稳人生即将离她而去，而当男子勒住马时，也绝不会想到他的不羁人生从此改变，迎来了此生唯一的羁绊。
　　那日，女子出外游历，马车路过桃林，桃花灼灼，引得女子下车，不知是否缘分天定，命中注定了二人的相遇，女子为了攀得一枝最美的桃花，在桃林中不停穿梭寻觅，不知怎的，渐行渐远，再寻不着马车的影儿，竟被困在了这落英缤纷的天地。然而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倒把这娇滴滴的小姐淋成落汤鸡，更是连攀上枝头折下那枝花也不成，女子心中暗暗叫悔。此时恰逢男子骑马路过，女子想也不想，径直冲了过去，拦在了马前，双手紧紧的攀住了马的脖子。
　　男子无奈，冷冷道：“小姐，我劝你还是让开，我这马烈性得很，只怕小姐这么强抱着不放，扭伤了它的脖子可怎么好？”
　　听了这话，若换做别的女子，早已恼了，可她非但没恼，反而对着男子甜甜地一笑道：“我在这桃林里走迷了路，回不了家了，我阿爹一定也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可怎么好？”
　　男子气极反笑：“我和你阿爹非亲非故，他着急与否，与我何干？”
　　女子歪着头，若有所思道：“那我跟这马更是非亲非故，它伤了也与我无关咯？”
　　男子不耐，亦不愿与女子再多费口舌，便道：“小姐若再不让开，我可不客气了，若是踏伤了可不是玩儿的。”
　　说完便策马欲行，没想到女子尽是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男子倒是为那女子的执着吃了一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方才仔细打量了那女子一番。许是适才下了雨，几簇湿搭搭的头发可怜兮兮地贴在了女子的额前，湿透的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似乎毫不费力就会被拧断，在这片广阔的桃林中，这抹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男子望向那一汪碧水般的眸子，因为哭过，那眸子显得格外清亮，加上那尖尖的瓜子脸，看上去越发楚楚可怜。许是受了那眸子的蛊惑，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但脸上依旧是一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样子，直视着女子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女子可怜巴巴地吸了下鼻子道 ：“送我回家行不行？”女子偷偷觑了一眼男子的神色：“或者……或者……至少顺道载我一程，在一个我能认路的地方再把我放下总可以吧？”
　　男子白了她一眼，冷冷命令道：“上马！”
　　女子又惊又喜，忙放开了手，一激动倒跌坐在了地上。男子朗声大笑，女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却并没有上马的意思，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
　　男子早被她磨光了耐性，心下自悔，却也只得深吸了口气，强忍着不耐道：“有什么事说便是了，别磨磨唧唧的。”
　　女子涨红了脸，低头似是专心地摆弄手中的帕子，忽然将它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却依旧不敢抬头，用小得如耳语般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想要上头那枝花。”
　　女子等了半晌，却没有听见男子说话，不禁灰心道：“算了，走吧！”
　　话音刚落，却听见“嗖”的一声，那枝花应声随箭落地。女子拍手连连叫好，抬头对上男子冰冷的面具，识趣地提着裙子飞奔去拾自己梦寐以求的花。不想这娇嫩的花朵竟是连一叶花瓣也不曾掉落，心中暗赞男子的箭术。
　　男子冷眼瞧着女子心满意足地把花簪在乌黑的秀发上，不解为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女子如此欣喜若狂。
　　一路上，女子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而男子却恍若不闻，绝不答话。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他被女子如兰如麝的气息引得耳根一红，呼吸急促。而那小百灵鸟对这些事实毫不知情，自顾自说着话，言语中透露着对面具后的人的好奇，不过显然，此时的她还没有足够的胆量把面具揭开。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在此后，女子多次以道谢为借口的穷追不舍，亦步亦趋后，她最终还是揭下了他的面具也打开了他的心。
　　但是这从天而降的奇缘并没有得到女子家人的首肯，即便此时的女子已与之暗结珠胎。而骄傲如男子，洒脱如男子自然选择了斩断情思，戴上面具，回归到他无情剑客的角色中去，从此再无旁人见过那张俊俏的容颜，而世间也再无江沐风，唯有风无痕。而那女子也只得偷偷带着与心爱之人爱的结晶委身于家人为她择定的名门子弟，过着痛苦不堪的媵妾生活。
　　然而这故事的结局我不知是否算得上圆满。若干年后，女子在临终时得到一纸休书，与心爱之人长眠于他为她栽植的桃花源中，生虽不同寝，死终得同穴。云哥哥说他时常听师父感叹他与师娘的往事，师父为自己当时的放弃而自悔不已，最终也是因为这个，郁郁而终。可是我以为，我若是师娘，我情愿选择这样的结局。对于师父这样的人，他是风之子，他所期盼的是自由无束的逍遥人生，若是他的婚姻使他变为笼中的金丝雀，他也绝不会甘心，所以，与师父相守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奢侈。与其最终恩将爱驰，不如让他怀着一世情意离去，既然都会后悔，我情愿以这样的方式成全这段本就不可能的情。毕竟比起相守，相爱要容易得多。
　　云哥哥瞧着我坐在墓前，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远处，以为我听得不耐烦，笑道：“还是带你去瞧瞧师父做的一些玩意儿吧，我猜你大约会喜欢，我瞧着也觉得有趣儿！便起身领着我到屋里去。
　　屋子显然是好些日子没有人住过，有些闷气，不过看得出云哥哥的用心，竭力保持了屋子原本的样子，就连床畔倒扣着的一本书也依旧留在原处。云哥哥怕我冷，点着了些柴火，谁知刚一点着，火苗就“噌”的一声窜上了云哥哥的袍摆，他赶忙脱下斗篷欲扑灭，却似乎无济于事。我早已转身拧了条帕子来替他拍打，好容易扑灭了，却发现自己的裙摆也被点着了，竟是变成了一条焦尾裙。还好若不细看，也不显。
　　云哥哥推开了最靠里间的一扇门，那里头挂满了各式的兵器，农具，说寻常也的确只是些常见的器具，说特别吧，也确实与平日里见的有些细微的差别，精巧合用得多。
　　云哥哥一一向我介绍了这些器具都与平常家用的有何不同，师父又做了哪些改良。见我把玩着一张通体银白的小弓，笑着道：“你倒真是好眼力，这张弓给女子用最好，我本打算在你出师的时候，用它作出师礼送你的。之前师父还做过一张式样相似的，现在放在小师妹那里，不过那把弓所配的箭妙得多，箭头是淬了毒的，不过妙的可不仅是淬上的剧毒，而且在进入身体后，箭头就会融化，这样一来，若是被那箭射伤绝对是华佗再世也必定回天乏术。小师妹为着师娘的缘故，从不愿接受师父托我送去的礼物，只这一件，却到底是舍不得。”
　　我愣了下，方明白过来小师妹指的不是我，而是师父师娘唯一的女儿，便问道：“那师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云哥哥长叹了口气，眼神里却看不出是喜是忧：“前些日子刚刚出嫁，后来听闻过得倒比出嫁前舒心些。”
　　见云哥哥不愿多说，我也自是不便多问的忙转了话题：“似乎很晚了，我们该回去才是，我答应阿珠阿敏，给他们带陶香居的蜂蜜麻糖和花生酥的，眼瞅着日头快西沉了，晚些去怕买不着。”
　　云哥哥答应着，半是嘲弄道：“你倒是好姐姐，可惜……”意识到不应议论主人家事，便忙住了嘴。

作者有话说

　　此章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