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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烽烟乱苍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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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未醉,惹半树花飞,雨点窗帷。
梧依不在时,对于拭薇而言,其实生活倒也无甚变化,只不过少了博弈的敌手,再提不起精神好好下棋罢了。平日依旧是晨修午练,提升武学造诣,有时会去侍弄一下观里的菜畦,抑或者给师弟妹们指点剑法,闲来无事便与大家谈些山外的奇闻轶事,聊以解闷。至于山贼,早已被梧依的部下剿灭殆尽,拭薇也就用不着去巡山了,更未和别人提起过梧依。
时光一如华山之巅的积雪,静谧安详得过分,悄无声息中却也在一点点融化,或许,回到九霄之上才是它们真正的宿命。皆言山中无甲子,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那日晨修完毕,小师妹缠着拭薇,非要他念诗听。拭薇最近有些懒洋洋的,不过忆起上次给小师妹念诗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也不好拂了她兴致,但在念诗之前,先讨价还价:“嗯,久不闻师父笛声,不若师妹……”“师兄你忘啦,你的玉笛可是送人了哦,我身边只有这箫啊!”小师妹对于师兄的记性也是无话可说,只得扶额。拭薇忽地怔在原地,缄口不语。小师妹望着师兄呆滞的目光,强忍笑意,用手在拭薇眼前来回晃。
拭薇这才回过神,笑道:“是你的那支‘起凤’箫么?箫鸣凤舞,是谓‘起凤’。亦乃天籁之音。嗯,那师妹欲听何诗?”语罢,想伸手抚师妹的青丝,作慈爱状,然而却发现,当年的小师妹如今已经快有自己肩膀高了。并不怎么打扮,也不懂梳妆,但肌肤自然柔嫩而冰洁,身上似有雪香缭绕。
“行行行,师兄最好啦!”小师妹却还像当初一样抱着拭薇撒娇,“我要听那个‘妾发初覆额’什么来着的……”嗯,居然是李先生的《长干行》?拭薇皱皱眉,欲言又止,而掐指一算,小师妹竟已是二八年华,哪里还是总角之时的那个小丫头?最终还是轻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住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小师妹瞪着双澄澈的眸子,望着拭薇。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拭薇修道多年,对于这诗并无切身体会,单觉其有雅趣。但小师妹却听得有些痴了,松开抱着拭薇的手,背过身去。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轻柔的声音如春风拂面,“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小师妹默默取出“起凤”,浅声吹箫,幽然而酥骨,恍惚间,仿佛真有云环雾绕,凤舞九霄……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拭薇念罢,不禁轻叹一声,伴着箫音弥漫,蓦地心中寂寂。回首却发现小师妹眼眶里亮闪闪的,两肩微微颤着,但竭尽全力维持曲子的流畅。拭薇莫名的心疼,以为谁欺负小师妹了,又不忍打断来问个究竟,只好轻轻擦去小师妹眼眶含不住的泪花。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入耳:“拭薇——”拭薇一惊:“师父?有何吩咐?”回身作揖,却发现小师妹并未行礼,而依旧在弄箫,奇怪……“你过来,为师欲与你弈棋。”静虚真人浅笑道。拭薇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又有些期待,毕竟这道观上下,唯有师父的棋艺他不十分清楚。转身拉上小师妹,随师父而去。
师父进了三清殿。拭薇惶惑,不该找个幽静的地方么,来这干嘛?犹豫片刻,还是跟了进去,小师妹却一言不发,任拭薇拉她走。进去才发现,道观里的人全到了三清殿内打坐,似是在悟道。师父却径直行至殿中央,棋盘边坐定,示意拭薇过去。拭薇有些忐忑,毕竟师叔伯、师弟妹们竟然都在,猜不透师父有何用意,松开小师妹,快步上前。
真人执白,拭薇执黑。大殿里约有一两百人,却静得出奇,只听见落子声和拭薇略有急促的呼吸。巳时已过,殿外,深秋的阳光覆在上,淡金色便模糊了大地。
真人果然棋艺了得,而且使出九成以上功力。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拭薇已是满头大汗了——黑方局势极劣,而师父依旧面带微笑。拭薇有些着急,加上许久未曾好好下棋了,难免生疏些,手一抖,差点落个败子,然而师父这时却忽然伸手拦住,不让拭薇将那败子落下:“今日先到此为止罢,拭薇,你先擦擦汗,为师有事找你。”
拭薇接过小师妹递来的手绢,拂去汗珠,不解地问:“师父何事?”
“拭薇,你可知近来山外之事?”
“久不出观,并不知晓。”
“也是,那为师便直说了。”真人脸上笑意渐隐,“幸得我大唐盛世,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却有乱臣贼子起兵作乱。那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竟谋反,奈何他兵力众多,唐军节节败退,东都告急。圣上待我道观不薄,而今国事危急,生灵涂炭,又岂可坐视不管?”
“徒儿明白,愿听师父吩咐。”拭薇忽觉有一种压迫感。
“你为此辈大师兄,虽非年纪最长,但理应领师门里年过二十者下山卫国,你师叔伯们以及年龄尚小者,且留守道观。唉,为师最放心的,也就是你了……”
拭薇只是点头。要下山的弟子们纷纷站起来向真人行跪拜礼:“谨遵师父教诲,愿听大师兄差遣!”“我也要去!”小师妹突然嚷了一句,牙齿咬着嘴唇,竭力不哭出声来,泪丝却是止不住了。师父轻叹:“沐儿啊,不可胡闹……”“师兄,那你一定要回来啊!我还要你给我念诗听呢……”恍惚间,拭薇懂了小师妹的箫声。只是轻轻点头,默默望着师父和小师妹。想说句“放心,我会回来”,然而却根本说不出。
临别前,小师妹用力地抱住拭薇,梗咽不语。而师父,只嘱咐了拭薇一句。
那盘棋,为师会置于论剑台上,待你归来,我们继续把它下完。
天宝十四载冬月,安禄山叛变。腊月初,叛军兵临城下,洛阳告急。
下了山,拭薇决定先去支援东都。众弟子共六十四人,径直赶往洛阳。一路上并未见到逃难之民,倒是不少尸首横陈道旁,惨状实在目不忍视,尤是几个未曾下过山的弟子,掩面而叹。远处突然有两人策马而来,似乎伤痕累累,盔甲上血迹斑斑,神色惶急,应是唐军。
拭薇招手示意,那二人见是一袭道袍,暂时舒了口气,翻身下马,疲倦地走来,拖着几近折断的长枪。拭薇询问了洛阳状况,说明来意。二人纷纷劝阻:“道长万不可去。腊月一十二,就是前日,叛军已攻陷我东都。我俩本应与城共存亡,然为报信,才抵死冲出重围。”
拭薇一愣,无奈来迟了。正嗟叹时,猛然想起,洛梧依说起过,他的驻地在洛阳城郊。而今洛阳失守,全军覆没,那梧依……
莫名地,一盆清愁直浇心头,霜花已结,连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弹指一挥间,复见又何年?
可明明都快忘记他了……或许,毕竟是棋逢敌手么……
承平盛世皆作枉,烽烟乱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