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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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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厢房,殷妙坐在书桌前,对着厚厚的奏折发呆。
她有些怕眼前的东西,仿佛前世那些回绕在她生活中讳莫如深的秘密的答案,就被不经意间的堆放在自己的面前,而曾经那些深刻的恨意和伤痛的不解,如今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她根源的答案。
原以为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殷妙恍然意识到,自己除了名字,甚至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仿佛他已经被埋没在时光的洪流里,留下一张面目不清的脸孔,那些汹涌澎湃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慢慢平息,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记忆,在不经意间提醒她,她曾经所走过的路。
此时殷妙才后知后觉想到,在她接下这些纸张的那一刻,平静刻板的生活会再次离自己远去,甚至比起上一世,她会面对更大的未知。她瞪着眼前的纸张,仿佛它们是一群凶手,谋杀了她对平静生活的期许,但又像是一群引路的人,牵引着带着她,去触碰往世求而不得的真相。
比起连墨水里都带着香气的湖广上书,西北的奏报就显得贫瘠很多,甚至有些至今带着土和血,告诉读它的人,它们到来的不易,但从阅读的角度来说,湖广的内容,更牵动殷妙的内心,她看着它们,仿佛看见那个为了讨好婆婆,而当众刻意责怪长房不顾手足的那个自己,和听到这样的话,姜昭和冷淡下来的眉眼和紧抿的嘴唇。
直到温嬷嬷扣门而至。
这个历经了岁月洗礼的女人,坐在神色恍然的殷妙的身边,她细细的观察她,目光却没有以往漫不经心的淡漠,而是带着慎重和忧郁的感情,半晌,才听见温嬷嬷开口:“我不知道你究竟遇见了些什么,才会像现在这般的厌世,但殷妙,你自己发现了吗,你的佛学基础虽然学的扎实,但却在练字上更为的用心,一手瘦金体写的那样的惊艳,是在和谁赌气吗?”
当头棒喝。
殷妙惊得猛然抬头,张嘴就想反驳,脑海里却一片茫然,往世记忆的碎片汹涌而至,将她定在了那些画面里:
“听说表小姐可是公子自小定了娃娃亲的女子,那样出身的女子,才配得上我们爷......”
“殷妙,这是颍川郑氏的女儿,她来京投奔自己的父亲,在我们这儿住几天,你要好好招待她......”
“......那个就是住在你们府上的郑雪烟呀,长的可真漂亮,听说更可贵的是她那一手字,瘦金体,连男人都比不上呢......”
“佑安哥哥要是用空,就帮我看看我写的字,旁人说的都是赞赏,连个指出问题的人都没有......”
汹涌的泪意就这样漫上来,在殷妙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里不肯落下来,她抖着手翻开桌上写了一半的《地藏王经》,上面是银勾锋利的瘦金体,那是她一笔一划的累积,她却像第一次见到那样,啪的一下合上了本子,闭上了眼睛。
眼前,素色衣服的少女欢快的跟随在温润的男子的身边,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俱笑了起来,他们走过府上留园的断桥,从殷妙的视线中走了出去。
仿佛被揭示了一个巨大的真相,殷妙怔忪的坐着,整个人恍惚的发着颤,小小的脸蛋苍白而惶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温嬷嬷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背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温声安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没什么可害怕的,想想自己未来想要什么,若是想走,和太后说一声,也是可以回家的。”
沉默了半响,殷妙在温嬷嬷的怀里摇了摇头,她自小没有母亲,对于这样的安慰方式很是羞涩,但又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想要再靠一靠,她没有起身,想了会儿,问道:“那些消失的女孩子,也都被送回家了吗?”
温嬷嬷抚着殷妙的背,平和的开口:“那些出去的女孩子,都是对留下来没有深刻欲望的人,她们都被送回了自己的家里,很奇怪是不是,想知道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殷妙在温嬷嬷的怀里点了点头。
“其实太后只是想将御史台钱达的侄女带进来,太后在位时答应过钱达,会好好照顾钱家遗孀的女儿,毕竟钱达自己也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遭到政治上的报复”,温嬷嬷低下头,看着殷妙凝重的眉眼,笑道:“没错,她就是宋朝歌。”
“但皇帝对于太后的敌意太尖锐了,所有不利于太后声名的行为,即使再幼稚,他也会去做,来羞辱霍家,败坏太后,那些说是为了小公爷婚事的谣言,也是从后宫中传出来的,太后一生操劳,也没有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温嬷嬷伸出温暖的手,包住了殷妙握紧的拳头:“其实你不必紧张,如果你想回家或者中止,太后娘娘都不会逼迫你再走下去。太后说你想要知道姜家的事,现在还想要听吗?”
殷妙茫然了片刻,直起身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慎重的点了点头。
“姜家赈灾时,太后才垂帘没多久”,嬷嬷垂下眼,悠远的记忆带着情绪,温和语调不再平静:“西北游牧趁着我朝国力虚弱的时候进犯,你要知道,一旦金门被迫,他们的骑兵直至皇朝国都,比起天灾,你可知道人祸的惨烈,满城的百姓一个一个被刀捅穿,流下的血染红了泥土,他们在嘲笑我们的胆怯和弱小,嘲笑泱泱皇朝没有抵御他们的铁骑。”
“你知道这些战报来的有多么的不容易吗?朝中无人愿意出征,娘娘没有办法,只能让霍家冲在最前面,却被天下人怒骂牝鸡司晨,鱼肉百姓,可除了娘家人,谁又会帮她,满朝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西北动摇意味着帝国根基的动摇,娘娘没有选择。”
“而那些吸血的蛀虫,为了趁乱拿到更多的灾银,谎报灾情的面积”,温嬷嬷颤着唇,恨声道:“可笑的是天下人,却还将骂名送给了姜家玉郎,那样好风骨的人物,就被因为没有得利的小人给生生毁了。”
殷妙猛地站了起来,搁在手边的笔被啪的一声碰落在了地上,前世后宅的那些冷言冷语,和用这些言语提点丈夫的自己,和如今满目的战报上书,以及嬷嬷的话交缠在一起,最后化成了他用那样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愤怒,殷妙退了几步坐在了凳子上,仿佛上一辈子的不解有了答案,而自己,又是何等的荒谬。
姜家大房没有女眷,所以后宅打理的事情都交给了殷妙的身上,仿佛为了和自己的婆婆同枝连气一般,她会偷偷的扣减大房的分例,来为落到如此地步的姜氏出气,有一次她甚至在冬日忘记送上碳火,结果第二日清晨,仅剩下一个人的大房的主子生病了,她压着趾高气扬的得意去给自己的婆婆请安,仿佛这么做后,连自己的地位也在二房中水涨船高起来。
当日,她随着自己的丈夫去探病的时候,才后之后觉的想到若是事情查下去,她必然首当其冲,她甚是惶恐的出现在那个男人的床前,就被他轻轻的扫视而吓软了身子,男人就算虚弱的躺着,整个人的气势也如渊一般非凡,带着血气的无情和冰锋。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偌大一个侯府虽然仅剩下一个人,却无人敢去怠慢。
虚荣而丧失自我,嫉妒而不知所谓。
这就是上一世的自己。
这一刻,殷妙甚至开始为了娶到这样自己的姜昭和而感到难过,为了那个有着这样的家人的孤独的躺在病床上的男人而感到难过。她想要弥补自己的错处,却不知该怎么做,直到冷静下来,才理清了思绪:“那太后娘娘是准备帮助请愿书的这些人吗?需要我做什么?”
温嬷嬷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她的表情是这样的恳切和急迫,却确如太后所说,她的本性不坏,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温嬷嬷对她摇了摇头,却被女孩子拉住了手确认:“太后娘娘不准备帮他们?那又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东西?”
“至于原因,你可以去问太后娘娘”,温嬷嬷最后起身:“她会教导你的。”
冬日雨雪霏霏,整个京城都在白雪的覆盖下失去了往日的色彩,街上开始变得冷冷清清,大约是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年节的准备,在万家灯火的团聚开启新的一年。
“呦,姜侍郎,我们又见面了”,少年翘着二郎腿,嚣张的坐在昏暗的监狱里,不知所谓的咬了一口苹果。
姜诺按了按额角,疲惫的开口问道:“霍琛,这次又犯了什么事?”
“唔,抗拒执法”,少年歪着头想了会儿,不甚在意的继续道:“还有,庙里那个让我传句话,说会有妥帖的人和你接头的,就当是弥补,嗬......”
男人垂下了眼,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拿钥匙为少年开了锁,转身走出了幽暗的长廊,霍琛抬头看着暗黑的房顶呲了一声,邋邋遢遢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