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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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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妙一行,入京的阵仗极大,走的又是官道,一旁有程子衣开路,好不威风,但马车里的四个女孩子,都丧着脸,一路走了三五天,谁也没有说话。
坐在车上的都是不得喜爱的女儿,有各自的悲苦。
殷妙坐在马车上,规律的震动引人昏昏欲睡,她茫然的想起小时候的事:那些自己独留在祖宅的时光里,她每日都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期盼着过了丧期孝期与杭州的父亲团聚;每次面对族姐的嘲讽,她都会涨红了面孔,替父亲没有带着她一起同去而竭力反驳,明明是那么显眼的事实,却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两岁就失去了母亲,以至于在老宅的每一日,都在仆妇谈论中了解远在杭府的父亲,在别人的嘴中,这个男人是殷氏宗族最长脸面的男人,是学问最高的男人,也是衢江,甚至江浙长的最为俊秀的男人,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好命,能嫁给这样如意的郎君,那时候,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那样传奇又伟大,儿时对于父亲所能带来的所有渴望,都投射到了她幻想中的男人身上。
以至于她接到父亲让她入杭的家书,激动的彻夜难眠,她开心极了,在王府来的仆妇的装扮下,打扮的玉雪可爱,她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戴过这么精巧的头饰,坐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她一步一步,在族姐和妇人歆羡的目光下,那么骄傲的走出门去,她看见一旁对养在祖宅不满的大房妇人,赔笑的向着领队的管家问着杭城的情况,却被淡漠的忽略,那一刻的殷妙,觉得扬眉吐气极了,她晃着头上的流苏从殷氏大嫂的面前走过,而刚刚对着妇人不屑一顾的管家,却亲自拿着小凳,扶她坐进马车,殷妙隔着帘子,看着车帘外面色各异的姐姐长辈们了,得意的意气风发。
她一路行来,听着婆子低声为她讲解,她的父亲在王府,是怎样的得王爷的重视,而在王府中,她的父亲对她是怎样的思念,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年节生辰,都从未伴在她的身边。马车温软舒适,一旁甚至有婢子极有眼色的端茶送水,那一刻,殷妙想,或许是她人生中最无知,也是最幸福的时刻。
以至于,在被指点礼仪气质不大妥当,恐会丢了父亲的脸面时,殷妙怕极了,她近乎惶恐的要求婆子指点她,在去杭城的路上,她一边焦虑难安,一边刻苦勤奋,在听说一进王府,王妃就会召见她时,她学的更努力了。
再后来,就是她得知真相的时刻,就一日,王妃奖励她学的不错,满足她回家看看的心愿,殷妙笑着向殷铁生撒娇,想要看看自己的闺房,她的父亲顿了下,才和旁边的人道:“带小姐去西厢房”。
然后在那个美轮美奂的屋子里,殷妙幸福的转了转,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子的时候,不知哪里冲出来的女孩子一把将她手上的盒子夺了过去,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这是我的房间,你在干什么?”
殷妙没见过这么无理的人,她气着回到:“这是我的屋子,父亲布置的,让下人带我来看看,你又是谁,一点规矩都没有。”
然后她被受宠爱的庶妹笑了,昂着头讥笑道:“我是这府上的小姐,我叫殷瑜,父亲说我就和美玉一样,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这是我的房间,府里也就这么一间闺房,没有你的地方。”
殷妙被惊呆了,半晌指着殷瑜气的浑身发抖,她说:“你胡说。”
殷瑜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指着里面的衣服,证明似的炫耀:“那这些衣服你也能穿?”
殷妙走过去,一件一件衣服的比划,最后抖着手,想给自己打气似的握成了拳。
殷瑜看着无知可怜的样子,继续嘲讽道:“被人捧了几下,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真是乡下来的没见识,在王府里,谁又不知道你被接来是做什么,就你被蒙在鼓里,真可怜”
然后拔下殷妙簪在发髻上的蝴蝶发钗,歪着脑袋放在手心里敲了敲,轻蔑的睇着她,傲慢的说:“反正你就是去做尼姑的,用不到,就给我吧。”
殷妙气的说不出话来,就看见自己的父亲慌乱而来,却心虚的不肯看她,殷妙一颗心像是掉进了谷底,麻木的看着那个男人一把夺过殷瑜手上的发钗,然后甩了她一个巴掌,小姑娘的脸高高的肿了起来,跌坐在地上震惊的看着平日宠爱她的父亲,大声的哭了起来,被急忙而来的一个妇人扶起来揉在怀里安慰。
现场乱成了一团,婆子们拉开那妇人,又有婢子架着殷瑜离开,殷瑜哭着喊道:“我说的又没错,她凭什么用一副小姐的样子看我的房间,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接她回来就是为了送她去京城的庙里,她凭什么......?”
声音渐远,殷铁生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对着急速而来的管家厉声问道:“不是不让她们娘俩去街上的,谁让她们回来的。”
然后殷铁生才转头看着殷妙,眼前的小姑娘脸色惨白,抖着唇说不出话,殷铁生一碰她,她就昏了过去,当晚起了高热。
再醒来的时候,殷妙已在睡梦中历了一世,周庄梦蝶,不分真假,上一世如同黄粱一梦,精准的预测着现世她莫测未来的精准走向,她心生渴望又满怀悲伤,终是分开了再世和过去的两条线本相互交错的命运之线,跨上另一条路,选择了另一个人生。那些恼怒,痛彻心扉,和妄想所被打破带来的背叛感,已经的上一世漫长的岁月被消磨殆尽,她丧尽了对所谓父亲认可的追求和父爱的渴望,她不会继续尴尬的留在王府,做一个人人可以欺辱的小官之女,她不会再有被推下水的时候,会再次遇见那个救她上来的少年,她不会再经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的真实,这一世,她甚至不会有姻缘,天天过着诵经扫撒的日子,她会如步入暮年的老人一般,青灯古卷,了却残生。
所以相比于身旁女孩子们愈来愈悲戚的脸,殷妙显得平静很多,她从垂帘的缝隙里,看见春日的柳条随风荡漾,耳边是遥远的官道外人群的喧嚣声,市井人生,烟火人间,她曾经那么嫌弃普通人家的生活,在这一刻却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此次天使一共遴选了二十二个女孩子,最小的算是殷妙了,六岁,而最大的,已经处在豆蔻十三岁,她们被安置在京城郊外的皇家行宫里,等待再次的审查。
礼仪教养、读书写字,这些教养在家的女孩子们,再不济,也没被人漠然的生生拖出去,戒尺的抽打声和哭泣声每日不断的响起,这些曾经的娇客,真真的被当做伺候人的奴仆被教养,最后一日,坐在殷妙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被抬了出去,她跪在她们以前不曾看在眼里的婆子面前,哭着求饶,说自己能学好,她不能回去,回去她的母亲就没救了。殷妙恍然,原来世上的悲苦不止她一人,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顺遂,而她曾经本应幸福的后半生,却依然重复着困境,这会不会本就是命?
一旁监督的婆子看她发愣,冰冷的戒尺第一次抽在了她的手心上,耳边是冰冷冷的提醒:“姑娘虽然天资聪颖,还是更需努力的。”
“抱歉,是我走神了”,一身的骄傲在上一世就被磨没了,如她这般走过不堪回首路的人,又还如何不懂怎么能伸能曲呢?
婆子挑了挑眉,意外的看着眼前年纪还很小的女孩子,即便她是这群女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人,但通身沉静的气质倒是特别的很,明明看着像养在家中的娇客,但处其事来却像当家主母,有条不乱,圆滑通透,倒是个好苗子。
而那个求饶的女孩子终究没被拖出去,而另一边却又接上,那女孩子手心都高高的肿起,握不得笔,落下了一大团墨,却又被拉住了再打,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敢再看,殷妙写完最后一个字,茫然的想,不知道如今的处境,比上一世,算不算更糟?
她们初到的时候还是春日,再次出发的时候已是深秋,马车连皇宫的门都没过,就行到了嵩山上的皇家寺院,一路安静肃杀,车轮碾过满地的落叶,一如她们的命运。
来的时候六辆马车,再次出发的时候只剩下两辆,殷妙沉默看着窗外,突然,脚下滚来一个荷包,用的很久,磨损的很厉害。
殷妙弯身捡起来,递给了对面的那个女孩子,她换下初见时的那件交领的襦裙,换上了一致的僧服,她对殷妙道了声谢,手伸展开的时候,露出被打的高高肿起来的手心。
“谢谢,我叫宋朝歌,来自湖广,你呢?”女孩子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柔美。
“殷妙,杭城。”殷妙简单的回复,半晌,拿出放在车上暗柜里的膏药:“擦擦手吧,不然会留痕迹的。”
宋朝歌接了过去,又小声的道了谢,便再无话了。
到了地点,她们安静的列成一队,恭顺的走了进去,寺院幽静森森,寺里神佛高高耸立,俯瞰着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在里面,淡淡的檀香飘散开来,头顶的长明灯在不经意的风中忽明忽暗,女孩子们停住抬了头,有个面色严厉的嬷嬷肃然的等着她们,开口也满是威严:“你们是有福之人,能选上来侍奉太后,路途辛苦,你们今日先回僧房修整,明日就开始休早课,规矩你们都学过,小动作、偷懒都使不得,去吧。”
领头年纪最大的女孩子想要开口,被嬷嬷一个眼风扫过去,就立马禁了声,放在身侧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僧房在不远的西边,两人一间,还算干净整洁,殷妙看着和自己分得一间的宋朝歌,点了点头,却没想到她开口道:“我们可真有缘,看来以后还要承蒙照顾,我瞧着你年纪小,唤你殷妹妹吧。”
殷妙看着对面少女和气的笑容,能伸能屈的,她是唯一一个向着婆子求饶的姑娘,回道:“承蒙照顾,宋姐姐。”
“真好,没想到来这里还能有个妹妹”,宋朝歌笑道:“我母亲身体不好,曾经在生我之后怀过一胎,可惜流掉了。”
殷妙对这样隐藏在暗处的打探微微厌恶,回道:“在这里还可以顺便为你母亲祈福,我们早点修整吧,明天还要早课。”
宋朝歌笑着点头说好,只是在殷妙转身的那一刹,垂下了眼帘。
而京都,广平侯府,一个少年从床上惊醒,冷汗从他的鬓角流下来,屋里,坐在绣墩上的一个妇人惊呼起来:“和哥儿你总算醒了,急死姨娘了,你可知你睡了多久,整整一个早上,怎么喊你就是醒不了,是不是魇住了,梦到了什么,和姨娘说一说。”
少年喘着气,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即使不用回忆,那个场景就不断的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的回旋,他的四周,俱是刀光剑影,一个素衣的女子朝他跑过来,她的眼里盛满了爱恋和担心,她扑到他的面前,在他接住她时,箭已穿透她的胸口,血染红了衣服,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无神的看着他。
她已然死了。
一遍又一遍,在他的梦里,这样的真实,他的疼也那样的真实。
“哎呦,急死姨娘了,到底怎么了”,妇人焦虑的拉着他的手,急急的问道:“急死姨娘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梦到什么了,一直喊着不要的?”
“我不记得了,一想到就头疼”,少年慢慢的说,神色却好像在梦里。
“好好好,我的儿,疼就别想了,饿了吧,姨娘去给你准备吃食”,妇人紧了紧少年的手,就出去招呼了。
屋内的少年垂下了眼,他不能和姨娘说,他还梦见了自己穿着三品的仙鹤朝服,被一群程子衣护着,但这话不能对姨娘说,姨娘已经逼他够紧了。
还有那个女孩子,少年抬起手,看着白皙修长的手,仿佛上面还有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指缝留下来,那种心脏都要停止的悲恸,沿着梦境穿到现实,她是谁?她真的存在吗?
还有,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