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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飘飖】纵我不往 子不嗣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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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琳昭仪夏千羽尖叫着将玉杯摔在地上。“皇上去了舒云落哪?”
“娘娘,入夜了,叫别人听见不好。”夏千羽的贴身丫鬟诺荷低声说道。
本朝虽只三朝皇帝,但已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帝在每月十五必宿在旧妃宫中,以示皇帝不以色相选妃,不喜新厌旧。
夏千羽愤愤的骂道:“大殿上我就看出来,这届秀女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一群狐媚子!仗着自己有两分姿色就想勾引皇上,那个叫什么杏的,什么雨的,和这个舒云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着绿衣唧唧呱呱得说着夏千羽发怒的样子,我不禁莞尔。带这个小丫头进来可真是明智之举,多了不少乐趣。
“小姐,既然是皇上翻了牌子,那皇上上午送来的锦盒也不打开看看么?”香彻提醒道。
“你呀,”我笑,“就是比绿儿多了不知多少心思。哪天我若死了,你好歹照顾着她些。”
“小姐又死了活了的,好没趣,就是死,香彻也一定死在小姐前头。”香彻撇撇嘴。说毕,捧上一只苏织彩锦盒。我命绿衣打开,竟是一条淡青衣带。
“这……一条绿衿是什么意思?”绿衣睁大眼睛问道。
“也许,我知道。”我起身走进碧纱橱,冷笑。
如果没猜错的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凭什么这后宫的女子总要牵挂着皇帝?红墙锁住人不够,还要锁住心么?
入宫半月余,也是该见面的时候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老奴给贵人请安。”晋公公阴阳怪气地出现在面前。
“不敢当,伯伯快起。”我笑道。“伯伯来得正好,云落入宫不久,对宫里的妃嫔尚不大熟悉,伯伯恰好和我说说罢。”
“是,是该和你说说了。”晋公公坐在香彻搬来的椅子上,眯着眼睛说到:“皇上虽已登机十年,但年纪尚小,后宫空虚,这次一下便选了九个,这九个你也知道了。除了音昭容,虞贵嫔,项美人,余者皆平常了。自温恪皇后仙去后,现下最高的便是元景元年就入宫的庄景皇贵妃并和妃了。和妃老奴也不甚了解。皇贵妃却是极温和的人,也极有才学,是前相国许化许大人的独女,正名芳菲,许大人已过世多时,皇贵妃又重病缠身。唉……说起来,连太医也查不出什么病,只是这样躺在病榻上五年余了。皇贵妃无儿无女,皇上虽是时常问候,但一年也没有几次留宿在那麟趾宫,皇贵妃真是苦命。”
“那琳昭仪又是什么人,如此骄横。”我见晋公公只说皇贵妃,只好问到。
“说起琳昭仪……”晋公公见只香彻侍候在旁,方才说道:“琳昭仪是皇太后之侄女,先皇后的亲妹子,先皇后也是温婉的人,她这妹子却是骄横异常,自恃美貌,皇上但凡去了别的妃子宫中,她便恨的牙痒。她入宫不足三年,却已到了昭仪的位置,皇上还是宠幸她的。如今贵淑贤德皆空,低一级的四妃也只有和妃,她便称王称霸了。”
我冷笑。这样的女子,在宫中长久不了。
“还有一个便是静修仪严华音,是首辅严理之女,待人接物倒也有礼,是极有心计的角色。颇是受宠,元景七年末才入的宫,便已做到妃嫔中的第六等了。另外还有几个,都是半年都见不着皇上的。”
晋公公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今儿个皇上可是翻了贵人的牌子,这是以往没有的。”晋公公顿了一下。“落儿,老奴今天多嘴说几句,你那性子可要改改喽,这深宫不比国公府,可是险象连生,深不可测的……”晋公公虽自称老奴,嘴上叫得仍是落儿。晋公公和爹爹是至交,同为先帝伴读,只是晋公公是宫人,不然早已拜了干爹了。
听晋公公唠叨开了,我忙插话道:“这贵人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这样称呼?”
“唉,这婕妤是十八等妃嫔宫人中的第十三等宫妃,属下六等之首,下六等不能称为妃嫔,只能称宫人,尊称也只能是贵人,不能是娘娘。皇上定是故意罚你的,选秀极少封下六等的。”
“这皇帝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还记仇了?”我道。
“谁不知今圣十三岁登基,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天子,今年才虚二十有三……”
“嗯哼。”晋公公身后的屏风外转出一个黄袍人。
“老奴该死,妄议皇上是非。”晋公公忙跪不迭。
“快起,恕你无罪,退下吧。”黄袍人说道。
“是,奴才告退。”晋公公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便朝他莞尔一笑。
“也不知是谁,好意思说自己丑得不敢见人。”皇上笑着说,那笑……不怀好意。
“哦。”还真不是一般的记仇。我暗道。
“朕瞧,非但不丑,更是清丽无双啊。”皇帝站到我面前,相隔不到三寸。两道剑眉,熠熠的黑眸,薄薄的唇。英气逼人,还真是个英俊倜傥的美少年。这都是好的,只是我不喜欢。人的心很小,装不下两个人。
“看什么呢?朕脸上可有花么?”皇帝问道。伸出一只带着翠玉扳指的手,妄图抬起我的下巴。皇帝的个子不高不矮,恰高我半头许,只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皇上喝茶。”我随手拿来一只杯子,递在他举起的手里。不看他,不仰头。
“请朕喝空茶杯?”皇帝一笑。随手放在身后的桌上。
“来人,怎么不斟茶……”我话未说完,就发现香彻和绿衣已不见踪影。“云落本是粗野女子,婢女也不懂规矩。”我道。
皇帝显是不信我的话,便道“那么,可看了朕赐的礼物?”
“看了,想是皇上觉得云落那一身衣衫与腰带不陪。”我一边斟茶,一边若无其事得道。
“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爱妃听过这句诗么?”皇帝抿了一口茶,说道。
“只是云落不知如何嗣音……”话说一半,我忽然停住,苦笑。装傻看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茶不错。”皇帝道是不再追问,只是胜利的一笑。
“是,不过是普通的份例茶。”我道。
“若是宫里发的茶都有这般味道,‘玉炉沁’也不那么珍贵了。”皇帝悠然抿了一口,望着我,似笑非笑地说。‘玉炉沁’是一种不知原产地的茶,这茶若隐若现,从不结籽,只在清明前后十天现身,十天之后,连根带叶一同消失无踪。谁也不知道下一棵茶株在哪里。玉炉沁茶株细而高挑,青清的绿。香味极淡,但只要品了一杯,那味道就无所不在,数日方消。玉本是最高洁,最不会被外界改变的,但就算是玉炉烧过这茶,味道仍能沁入玉中。
“这茶,朕还是七岁那一年,同先皇下江南是碰巧遇到的。”
“哦。玉炉沁本就讲究一个缘字……”话未说完,皇帝竟站到我面前,伸出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腰。
“陛下!”我没法挣脱,忙叫了一声。
“楚王爱纤腰。爱妃若生在春秋,一定是楚王的宠妃。”皇帝坏坏的笑着,俯下头来。
“皇上……”
“什么?”皇帝凝视我的眼睛,我第一次感到慌乱。
“云落有一事要说。”我一边说,脑子飞快的转着。那本书中的哪句话可以救我于水火?
“你可是这批秀女中,朕最后一个临幸的了。”皇帝拥着我,在我耳边说到。
“陛下,下六等宫人不是不可以在本宫中侍候皇上吗?”我几乎是喊出来,但心虚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条规定,只是大周朝似乎有这条规矩。皇帝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眯起眼睛,玩味的看了我一眼。许久。“朕,总会让你再没的可狡辩的。”皇帝缓缓松开手,向门外走去。
“立刻拟旨给敬事房,舒婕妤知书达理,令仪淑德,晋为昭容。”皇帝理理衣襟,对门外候着的小太监说道。
“是。”小太监怯怯的向屋内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御花园再次巧遇非蕊,和挽荇,甄珍三个人,不能说不是缘分。挽荇和甄珍俱长我一岁,但都甚是天真的样子。但非蕊说起骑马,我便见挽荇神色有异,再说到家世,挽荇已是神色勉强,眉宇间有说不出的什么。她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东西。不及揣测挽荇究竟怎样想的,便听说皇帝招我侍寝。在三人不怀好意的笑中,我只得讪讪一笑,虽晋公公回宫。
“娘娘,陛下又来了!”刚至宫门,绿衣便凑上,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说。
我被她逗笑了,反问道:“什么叫又来了?”
“上次皇上被娘娘堵得无话可说,刚刚三天,只怕气还没消呢……”绿衣自顾自地说。
“你怎么知道皇上被我堵得无话可说?”我发现了破绽,盯着她问道。
“厄……”绿衣面上飞红,低着头,不好意思的笑着。
关雎宫是妃嫔所住宫殿中最大的一处,走了好一会儿方到。我抬头看时,倚香堂已抬成了倚香殿,两旁的灯笼也已改成了上十二等妃嫔所用的大红宫纱四角灯。
“皇上吉祥。”我请了安,侍立在侧。“不知皇上招云落何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招你么?”皇帝一手放在龙纹小几上支着头说道。
“不敢。”我答。
“近来安南之乱初平,契丹又虎视眈眈,一南一北,叫朕头痛欲裂。”皇帝似是抱怨着说道。
“皇上想说什么呢?”我皱眉问道。
“朕打算——”皇帝顿了一下,“派舒未迹去镇守山海关,爱妃意下如何?”皇帝依旧懒散地问道。人人都说当今皇上除权臣,东联朝鲜,南平安南,西定大理,如今只剩一个契丹未除。可当真一见,却叫人大失所望。当真孩子气十足。
“云落不敢妄议朝政。皇上若当真信任家兄……”
“皇上吉祥。”门口出现一个闷闷的声音。
“爱妃免礼。”皇帝一下来了精神似的,起身走过去,扶起非蕊。
“皇帝哥哥……”非蕊不太适应皇帝的反应,别扭的扭扭肩膀,用眼神向我求助。我朝她淡淡一笑。
“皇上想是被朝政累了一天,浅斟一杯解解乏吧。”我递上一只玉杯。
“是啊是啊。”非蕊附和着。要从皇帝的怀抱里起来。皇帝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非蕊神色怪异,同皇上一起坐到了塌上。
“舒爱妃也坐啊。”皇帝指指身边的一小块地方。若是坐在那里,只怕就是投怀送抱了,我还不傻。
我只做没看见,捡了下手一张椅子坐了。
“皇上请用茶。”我递上一只杯子,趁机低声对蕊蕊说道:“就是做戏也要真些,这样骗得了谁?”蕊蕊一愣,拼命忍着笑,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臣妾……妾……不大……舒服……先告退了……”蕊蕊神色怪异的说道,也不等皇上答话,便向门外跑去,走到门槛处砰的一声绊倒了,回头尴尬的看了我们一眼,提起裙子又向外跑去。须臾,门外传来震耳发馈的笑声。皇帝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
“恭送皇上。”我单膝跪下,低头道。
“朕几时说要走了?”皇帝眉头皱得更紧。
“哦,那皇上何必站着。”我若无其事地说道。
皇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咬牙说到:“朕现在说了,起驾回宫!”
花落花复开,雁去雁常归。
待皇帝远去,夜已深了。远景九年,九月末。秋快尽了。京都的秋,来得快,去得更快。倏忽间,便逝去了。秋以萧索闻名,极少有人爱他,我却独例外。我站在空荡的庭院中,望天。天乌黑乌黑的,那么纯粹,让我自惭形秽。让每个俗世中的浊人惭愧。
忽然一只拳头,敲在我头上。
“八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恨恨得道。“宫门都禁了,你怎么进来的?”我忽然发现事情有些蹊跷。
“我方才找皇兄议事,谁知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我本欲回府,路过你这关雎宫,捡到的皇兄的软轿从拱门出去……”见我恶狠狠的望着他,他投降一笑,岔开话题。“又想什么呢?”八哥哥温柔的问道。
“想……”我忽然玩心大起,道:“你猜猜看,不然,休想吃到我的茶。”在爹娘面前,我是那个知书达理的懂事女儿,在其他人面前,我是那个名门淑媛,深谙待人接物之理的舒小姐。只有在八哥哥面前,才可以顽皮、撒娇……
八哥哥大我六岁,并非我的亲哥哥,我只有一个哥哥,但他戍守边关,极少见到他。八哥哥是皇帝的八弟廉亲王。他们同为爹爹的学生,但八哥哥经常到府上找爹爹讨论学问,向爹爹求教,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有时爹爹不在,我便和他讨论书本上的问题,每次都吵得悻悻而归,第二天就感慨对方的才学。从那以后,我便和八哥哥成了挚友,爹爹总是跌脚叹道:“这般可怎生是好,莫不是要嫁给廉王爷么?”……
“我想到了。”八哥哥忽然说。
“嗯,说。”
“你想……荡秋千!”八哥哥调侃的笑着。
“嗯。”我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飘飖。”八哥哥扳过我的肩,我只有正视他。“你怎么了?皇兄欺负你了?”
“没有。我很好。”
“你在怪我没有答应你么?”八哥哥轻轻的问。
他的问话一出,我感到自己全身一震。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我,我想我已经忘了。这一个月,我过得像十年。”我轻轻地叹。我勉强一笑。心想这么苍白的笑还不如不笑。
“说谎。”八哥哥肯定地说。
“没有。”
可怕的沉默,我和八哥哥同时转向院门——皇帝,一脸从容站在那里,显是强压怒火。皇帝一句话也没说,甩开衣袖走了。
“娘娘,是皇上说……说不必通报的……奴婢不敢……”绿衣诚惶诚恐地说。
“没事的,下去吧。”我淡淡地说到:“八哥哥,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好么?”
“好,你不怕遇见皇兄么?”他不再追问我是否说谎,笑问。
“所以要你陪我呀。”我淡淡一笑。
“是拿我当挡箭牌啊。”八哥哥歪着头笑。
“八哥哥聪明。”
“这地方好凄凉。”走了许久,天色又黑,我已认不得路了。左转右转,便到了一处偏僻所在。这宫殿几近荒凉,匾额上隐约‘九’什么。
“不过很美。”八哥哥叹。
“的确。”这宫殿虽遍地残垣断壁,但极大,依稀可见昔时繁华。
“奇怪。”八哥哥摇头叹。
“什么奇怪?”我问。
“这地方我竟没来过。”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打住了我正要说的话。
“蕊……蕊蕊!是净梨!”我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