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暮雨》向随然

15、江湖篇（3）

　　“公子，他怎么样？”落霞站在床边，探着脑袋看着床上的人。小小的脸庞双颊通红，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滴落，五官也皱到了一起，弥漫着痛楚滋味，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是呢喃着什么，但是声音太小，什么也听不清楚。
　　“高烧。”明轩把完脉，轻轻的掀起被子放回小七手腕，细细捏好被角，“其他并无异样。”内息平稳，呼吸均匀，想来是那些日子冻得，平日里全赖精神支持，这一松懈，就是全然的崩塌。
　　“公子要开方子么？”
　　“嗯，”明轩点头，走到桌旁快速写了张方子递给落霞，“让孤鹜去抓吧，晚上先吃一副看看效果。”
　　“是。”落霞收好方子推门而去，关上门的瞬间，视线却是落在了挡住内室的屏风上，那上面绣的是“百鸟朝鸣” ，颜色秀丽，绣工精致，栩栩如生……屏风上隐隐戳戳一个模糊人影……公子对那个孩子很上心，为什么？落霞心中疑惑，却不敢询问。公子确实温文纯善，可却并不代表什么人都能如此靠近，或者说，江湖人称的“无双公子”从来都是个淡然冷漠的人。他会微笑着礼数周到，却会跟任何人保持安全的距离。所以……公子几乎没有朋友……
　　是孤独也是寂寞。
　　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涩，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可是，难道这就是公子对这个孩子关心的理由？

　　明轩搅干水盆里的丝帕，细细擦去小七额头汗珠。他体温甚高，里衣很快就湿得通透，明轩挽起袖子，掀开被子，帮他把白色里衣退了下来，却意外的看到他胸口的一道伤疤。浅淡着，却蔓延了小半个胸膛，在少年苍白孱弱的肌肤上特别的刺眼。明轩忍不住伸出指尖扶了上去，那微凉的触感引得少年一声细不可闻的呻吟，明轩蹙起双眉，迅速擦干少年身上的汗渍帮他穿好干爽的衣物。

　　一刻不得闲。
　　明轩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却希望所有一切可以亲力亲为不要假借他人之手。所以当落霞把煎好的药端过来的时候，他说：“我来。”
　　“公子，”落霞有些迟疑，端着的汤碗迟迟没有递过去，“还是我来吧。”
　　“不必，”明轩伸手，口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给我吧。”
　　落霞无奈，递上手中汤碗。看着明轩走到床边坐下，扶起少年靠在自己胸口，慢慢喂他把药喝下。
　　这是个极其漫长而辛苦的过程。
　　昏睡中的少年虽然四肢无力却有着下意识的抵抗，死死咬着牙关不愿开口，唇沿一接触到那苦涩，更是闭得死紧，身体也跟着挣扎晃动，明轩稳住手腕尽力让手中的汤药不要洒出来。只是妄想灌进去的褐色汤药却尽数洒在了少年衣襟。
　　“公子……还是我来吧……”落霞走上前，她的公子哪里试过伺候过谁，况且还是这样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
　　“不必，”明轩站起来，把少年扶着躺平，举起手里的汤碗喝下一口含在口腔，捏开少年下颚，凑上去灌了下去。落霞蓦得瞪大双眼，咬住牙关。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或者身体上的伤痛永远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那心中的苦楚却是深刻的缠绕在心头，久久无法退却。
　　明轩看着那张日益消瘦的脸颊，静默不语。
　　“公子，已经第七天了，他还是没有醒……”落霞站在一边，满脸担忧，或者是为病榻上的少年，更或者……是为了自家公子。
　　“主上，先吃点东西吧。”连平日里沉默不语的孤鹜忍不住出声劝道，这些日子，一日二餐，基本上完全省略。
　　“是啊公子，你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明轩摇头，原本神采飞扬的双眸失去了坚定色泽变得飘然起来，“我不饿。”难道是自己下错了药？高烧是当晚就退了，可人却一直不见醒转。明轩也不禁对自己的医术产生怀疑，“去找个杭州城最出名的大夫。”
　　“公子……”落霞与孤鹜都定住了，看着他的视线里除了震惊还有疑惑，“这杭州城最出名的大夫不就是您……”
　　明轩一怔，却是不动声色，坐到床沿开始把脉，一如这几日的平稳正常，身体上没有任何不妥，又却是怎么了？“没有异样，按理说他早该醒了。”
　　“公子，说不定他是睡得不够，等他睡够了，自然也就醒了……”
　　明轩静静看着少年苍白容颜，“你们先下去吧。”
　　“公子……”
　　“主上……”
　　“让我一个人待会。”这样古怪的病症，难道真没有源头可寻？

　　昏睡之人奇迹般醒转，都会给人一种已然“康复”的错觉。所以当明轩看到少年颤动睫毛之时，心里的那股喜悦让他陌生无比。
　　“你醒了？”
　　少年眨眨眼，再眨眨眼，嘶哑的声音从喉头溢出，“天黑了么？为什么不点灯？”
　　明轩一惊，深秋的午后阳光舒适无比，便洒在书桌上镀上了一层金色光芒，让人不禁联想到温暖。可是……
　　“小七？”明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心下一惊。
　　“明先生？”
　　“现在……”明轩深深蹙眉，伸出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正是未时。”
　　小七一下瞪大眼睛，却茫然着没有焦点，“先生？”从被窝中伸出的手四下摸索着，却被明轩一把，搭上脉门。感觉到他的挣扎，明轩手指用力，“别动，我替你把脉。”
　　“先生，我为什么看不见了？”另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用力挥舞，忽然停顿下来，无力的垂到身侧。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原因……小七，你之前是否受过什么伤？”
　　小七细细想了想，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没有，可是……那段逃离昏迷的日子呢？是不是有人伤过他，或者给他下过药？他全然不知。即便是在宫中就遇到的慢性毒药，现在才发挥作用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看过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自己遇见什么也不值得奇怪，只是……是他做的吗？
　　用一双眼睛换一条性命？那看来自己还是值得的。
　　“小七？”明轩看着少年陷入深思的神情忍不住出声唤道，“想起什么了么？”
　　“没有……”小七摇头，“大概一切命中注定，先生不必介怀，这都是小七的命。”无情最是帝王家，自己能活着跑出那个地方已是万幸，而其他的……他不再奢望……
　　健康的身体，温暖的家庭，父亲母亲，一个哥哥……
　　他全都不再期望。
　　“小七……”明轩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只摸了摸他的头发，“现在说这个为时太早，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查出病因，你也很快就能复明。”
　　“嗯，”小七点头，用着与他年龄极不搭配的平静语调说：“多谢先生。”
　　“不必，”这个少年有着惊人的修养或者礼貌，如不是出生皇族贵胄想必也是书香门第。他一直刻意隐瞒的东西必然惊世骇俗。这是明轩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而他更知道，这个少年对自己来说，安全无害。对于这一点，他确信无比。
　　“先喝点水吧。”明轩握着他的手塞过去一个茶盅，小七感激的笑了笑，低下头喝了起来，他昏迷的这些日子严重缺水，嘴唇都已然干裂，碰上温水的同时还有一丝刺痛。
　　“还要吗？”明轩接过他递来的空杯，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色，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于自己莫名的失明竟然如此平静？这是天性的沉稳，还是刻意的伪装？但无论哪个理由，都足以让明轩刮目相看。
　　“不用了……”小七说得有些艰难，“我有些饿……”
　　“嗯，我马上吩咐厨房。”明轩站起来走出房门，小七不过觉得他离开了片刻，却随着“枝呀”一声，鼻尖便闻到了一丝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