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命》月流音

15、白月之初

　　翌日，牛哥到了辰时方才叫他们这帮人起来，他人虽是不解，王骁却知晓缘由，也料到这几日牛哥不会刻意关注他们，方便于他同昭瑜计划出逃。只是那几车铁器确然来得古怪，这柏虎寨在外并没什么名声，山上也只是普通不过的山贼，拦截的若是官银倒还好说，可这些兵器于他们又有何用？
　　他目光转向主寨，据昭瑜透露，他来此两年，对这个寨当家的却不甚了解，寨主身份藏得很严，除了牛哥其他属下甚至未曾蒙面。现下看来，莫非这人同苏先生他们有同种目的？
　　虽是这么猜测，王骁也不好下定论，况且苏潜他们尚还在隆城等他，逃出的想法显然更甚好奇，也收住了心下疑惑。
　　过了平静几日，某日夜深，却见王骁所居住的那处突然白烟缭绕，飘至空中又炸开点点星火。
　　着火了。
　　牛哥忙完最后一批的运送，刚合衣睡下，这叫声却是吓得他眼皮一抖，支起身往窗外看去，果真见那烟雾四起，虽仍是一副疲态，但手上动作还是快的，须臾便至火源处。
　　王骁同昭瑜捂着口鼻从混乱的人堆中挤出朝山道逃去，他们偷偷放的这把火不大，大多是以柴火生出的烟雾作为掩盖，他们出逃的时间不多。
　　行至半道，王骁顿了顿脚步，如昭瑜所讲，柏虎寨防守极严，不论发生何事，守卫也不得擅自离岗。山上现下发生了这般大事，那山脚之人却没半点动静。
　　昭瑜见状，朝王骁确认道：“当真可以出去？”
　　王骁早已料到这种情况，只对他交代道：“放心，你且先在此处躲一下，事成之后你再出来，到西郊茶棚等我，我随后便到。”见昭瑜藏好，当下撒腿朝那几人跑去，那几个大汉见迎面来的此人面生，便伸手拦住了他：“干什么去？”
　　王骁没有正面回应，面上焦灼道：“不好了，牛哥发火了，说是今夜运送的东西少了，叫你们赶紧去彻查一下。”
　　那几个人显然对这眼前的陌生之人多了几分警惕：“我未曾见过你，怎么信你？”
　　王骁这才一拍脑袋，像是刚想起似的：“看我这急的，忘了说了，牛哥是这几日才把我调上去的，这些东西每日子时之后运送，一批三车。你们若实在不信，我同你们一起去查，这总行吧。”
　　那几人见他对这件事知晓这么多，又答应同他们一块检查，虽心中或有存疑，不过也暂时信了，为首那个点点头：“好罢，你同我们去。”
　　王骁同他们几人到了一处山洞，果不其然，洞中最后那几车都被运走，整个洞中空空荡荡。
　　“你小子唬我们！”那人刚一回头，眼前却是被一阵粉尘惹得呛声连连，头也昏昏沉沉的，任是怎样的体质，那突如其来的大片粉末吸入亦是招架不住，王骁见那几人被他成功迷晕，赶紧从洞中跑出。
　　其实那几车并非只有兵甲铁器，还有一小部分是炮药，运送时地上或多或少有粉末残留，王骁收集了些备用。去隆城路上他曾同沈梐夕学过一些简易的炮药制法，于是他便掺了些迷药，做出几个弹药以便不时之用。
　　可算是能逃出这鬼地方了。王骁心中一阵欣喜，腿下步伐加快，他得赶紧去同昭瑜会和，不能再耗时间了。
　　他跑至寨门，却是结结实实撞到一个宽厚的胸膛，他一抬头，却见一张青面獠牙的脸，顿时吓得他瘫坐在地，可细看才发现原是个待着这副祸神样面具的个黑衣男子，王骁还未开口发问，只见他身后走出个约莫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神采奕奕，押着一人。见到那面露苦色的人，王骁神色陡然一沉。
　　昭瑜为何没走！
　　这黑衣男子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王骁不知道他的表情，但也从昭瑜的境遇大致猜出了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你是寨主？”王骁试探性地问。
　　那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就这般俯视他。王骁心道这个结果八九不离十，见那男子没有动静，突然起身推开那男子，打算拉过一旁的昭瑜，却不料那男子反应极快，立马伸手将王骁两手钳在后背，王骁两臂本就因劳作酸痛，奈何男子气力又大，这般被他反手压住，当下疼得他狠狠抽了口气。
　　那男子微微松了手，将王骁交给身旁的那个少年，朝他挥了挥手，少年会意，将他二人带了上去。
　　这少年年纪虽小，劲却不小，将这两个满面疲色的人制住还是轻而易举。王骁见自己好不容易出来又被抓了回去，还是寨主本人，胸口不禁堵得慌，又看着身旁的昭瑜，想起这般拖累了他，语气满是歉意道：“大哥，对不起。”
　　昭瑜仍是那副亲和模样：“无碍，你已经尽力了。”
　　剩下的路王骁也记不清是如何回去的，大抵是那少年敲晕了他的缘故。
　　王骁想起他初到此处受的那一掌好不容易不疼了，现在又给他雪上加霜，心有埋怨：柏虎寨的人，当真是没有耐心，都不让人说话。
　　周遭火苗跳动，晃得王骁眼睑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会醒来，才发现此处大不相同。
　　他们并不在来时的小屋，现下这里，四周立着好些个虎头灯座，口中染着灯芯，冷风吹过映得有些晦暗。两边排放着长枪，一矢箭弩悬于高堂。但古怪的是，正中却放置了一张花梨木案，笔墨纸砚端正放好，看着素净文雅，同此格格不入。
　　他赶紧叫醒一旁的昭瑜：“大哥你先醒醒，我们可能到主寨上了。”
　　昭瑜悠悠转醒，打量起周围，亦是一惊：“这里......”
　　“醒来了啊。”
　　声音来得突然，王骁这才发现带他们回来这少年也在，大概是他站得偏远，自己方才没能注意到。
　　“你...”
　　“不错，这里确实是主寨。”那少年截断他的话道，“你们可算是醒了。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王骁有些懵：“开始？什么开始？”
　　少年直接道：“你们二人纵火逃离，还试图打探寨中秘密，自然是留不得了。”
　　意思很明显，自然是要处理他二人。王骁听罢，立马摆手求饶道：“且慢，我...我二人并非有意为之，这些东西为何我也不清楚，纵火之事，亦是我一时糊涂。”
　　他还在做挣扎，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呵。”
　　那笑声中的嘲讽听得他不是很舒服，抬眼望去，这柏虎寨寨主不知何时也来了，心里的自尊让他顿时放弃了挣扎：“罢了罢了，反正我王大公子今日注定命丧于此，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同我大哥没有关系，他会同我一起都是我教唆的，只求你们不要为难他，他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昭瑜见他这幅豁出去的模样，心头一阵感动，同王骁道：“小兄弟，你莫要再为我同这些山贼求情了，我连生被怨骂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已不想再这般碌碌无为地苟活于世，能同结识的兄弟一起赴死，也算得上是我的福气。”
　　“你真的是......”王骁不知说些什么，又急又气，却又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方才讲，你叫甚么来着？”
　　王骁问起这话让他有些意外，却也认认真真答道：“在下名叫连生。”
　　“连生，年三十二，流安县人士？”
　　“正是。”
　　“可你不是姓......”
　　“哦，忘了同小兄弟讲，昭瑜乃是在下表字，这个香囊上描得便是这个。”连生将腰间的香囊取下给他看。
　　“我知道啊。”王骁欲哭无泪。
　　当初他便是瞥到连生腰间香囊上的字，这才会引起误会来，而平日又是称呼他大哥，连生大抵也就没有多做解释，谁知他竟能傻愣愣地不知道，和自己处了几日的，他大哥长大哥短叫着的人，就是他要找的连生。
　　可现下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得拉个连生赴死？
　　那边的少年见状不禁大笑起来，而那青面獠牙亦是微微抖动了两下肩膀，大抵也能猜出那副忍俊不禁的神态。他们二人的反应让得知真相的王骁更是崩溃，如此丢人，真的是被自己蠢哭，想要一头撞死算了。
　　那青面獠牙朝那少年耳语几句，那少年面上有些讶异，却是点头应下。少年走到王骁跟前，朝他道：“寨主突然改主意了，说你二人既如此想下山，那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若是能做到，那便放你们下山。”
　　王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真？”心里却不禁纳罕这寨主人倒是真奇怪，被他们知晓了秘密却还愿意放他们走。
　　“寨主可不骗人。说到做到。”少年见他脸上有狐疑之色，开口道。
　　“好罢，是什么要求？”他不管这个寨主有何目的，若真能让他带着连生安全离开，那当他傻便是了。
　　少年指着那花梨木桌道：“见着那幅笔砚了么，现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作出一首诗来，若是寨主满意，你们便可以走了。”
　　王骁觉着莫名其妙，立马反驳：“这是什么要求，若是不满意还不行？那选择还不是在你们寨主身上？逗我呢？”
　　少年不理他，连生突然开口，诺诺问道：“那个，不知可否让在下...”
　　少年摇头：“不行，说了是他便是他，变不了。”
　　王骁拉开连生：“莫要同他讲了，他们这是故意耍我们二人，只要他一张嘴死不承认，你写得再好也没用，哪来的机会一说。”
　　这话却让连生心头莫名涌起一股苦水，十几年前，他曾经历过的，可不是黑白颠倒吗。
　　“你对自己真这么不自信？”那青面獠牙突然开了口。
　　“呸，你说得好听，什么写诗，其实意在捉弄我罢，关我自信不自信何事？”王骁怒道。
　　见王骁这般不识抬举，少年正抬手想教训他，却被那寨主拉住，复又说了几句，少年面色有些缓和，转头对那王骁道：“寨主仁慈，说是既然你不配合，那换个简单的，这回只要你做了，便真的放你们下山。”
　　王骁冷笑道：“又是什么花样？”
　　少年忽略他话中的嘲讽，直声道：“蹲下两手撑地，吐舌头，给寨主大人坐上去。”
　　王骁想也不想地回道：“不可能！”这岂不是更过分，竟让他当狗给人骑。
　　须臾，他却是愣住了。
　　他朝那青面獠牙望去，定神看着他，好一会才开口，语气有些发颤：“寨主大人，您怎么一直让您的下属传话，自己不多说几句？”
　　寨主没有理他，少年耐不住对寨主道：“寨主，这人着实无理，还是将他打死算了。”
　　青面獠牙不语。
　　少顷，王骁倒吸了口冷气，目光仍是盯着他那面具看：“若我如此做，寨主能满意，那我答应。”话毕，他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含糊道：“寨主，你快坐上罢，我摆好了。”
　　少年一脸惊讶地看他这态度的转变，可他趴了许久却没见寨主有动静，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终于，寨主缓缓开了口：“还是没什么长进。”
　　听这熟悉的声音开了口，王骁顿觉眼中氤氲了不少雾气，鼻子抽了抽，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一炷香言诗，他这才想起，这是他少时父亲来查他课业时定下的规矩，但那时都是由钱殊替他完成。
　　他觉得自己此生对不起很多人，父亲是一个，钱殊亦是一个。
　　可却没能想到，他们会在此境况下相遇。
　　“那寨主大人，您何时坐上来呢？”王骁许是撑得累了，说话都有些吃力起来。
　　钱殊揭开了面具，当年那少年稚气已经消散，如今眼前这个男子墨发立冠，面容虽是瘦弱，却英气风发。此刻他站在那，仿佛一场岁月静好，无事相安。
　　他走向王骁，并没有坐上去，只是就这样看着他。
　　曾几何时，王骁是这般看他，可现下人依旧，位置却不一样了。
　　王骁看他没动静，又道：“寨...寨主大人，您还坐不坐上来啊，哦，您是不是还不满意啊，要不，小的叫两声您听听，汪，汪汪......”
　　“停。”钱殊道。
　　“好，我停，我不说话。”王骁一脸乖巧，“那寨主大人快坐上来啊。”
　　那少年懵懵地看着事情这般发展，听王骁这么讲，不禁感叹：“你...你怎么突然这么恶心？”
　　王骁回头瞪他一眼：“又不同你讲，你恶心什么？”
　　“你！”
　　钱殊挑眉，道：“确实...有点恶心。”
　　王骁立马安分不语。
　　连生对这突来的状况也是吓得不小，亦是不解问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这寨主有什么来头，让他神志不清了？
　　王骁道：“无碍，只是见着老友了，比较激动。”
　　钱殊又是挑眉：老友？将友人当狗的老友？
　　见王骁还在等他坐上去，他却是一巴掌将他打趴在地：“不必了，起来罢。”
　　被打在地的王骁却是好脾气地坐了起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张着嘴，一句话也扯不出，最后只憋出一句：“那个，好久不见。”
　　说完王骁直咬舌头，他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钱殊却不理会他，转头朝那少年吩咐道：“付一，将这两人丢到山下去，我不想再见他们。”
　　付一点头应承，打算带这两人下山，王骁却是赶忙道：“且慢！”
　　事真多。付一噘嘴抱怨。
　　“那个，钱...钱殊，你怎么会在这儿当山贼？呃，我不是想说这个，嗯...我，那个...”王骁不知为何，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现在的心境，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最后变成这般语无伦次。
　　钱殊见他说话糊里糊涂，不由锁起了眉头，终是叹了口气，道：“送客。”
　　王骁又是被直接打晕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