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四节 形骸 ...
-
歌沅枫离开居住十年的宫廷,就像鸟儿飞出了囚笼。
一行人有柏桑舒家在后头接应,手头上钱财物资又应有尽有,沅枫把恺服侍得无微不至。她于天下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女人身边掌事多年,深知什么样的饮食最可恢复精神,什么样的器具才算得上用心独特,一举一动,无不令人感到舒心放松,在这种体贴照顾下,恺身上的伤痕逐渐愈合淡去。
身体上的伤疤或者总有一天会消失,但心里面的呢?
现在的恺愿听她讲述各瓦族势力的消息,偶尔给予简短评说,间或露出笑容,这是她从以前就期望看到的、冷酷俯视世间、把对手抓在掌中玩耍的笑容,是神灵的特权之一。曾任左少卿的恺对段奕慧追杀封锁的套路和沿途军队布防了若指掌,再加上沅枫无孔不入的消息来源与各方协助,段奕慧想捉住她们三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沅枫也同时意识到,某些东西——某些她曾经熟悉的特质,也在酷刑之后,从恺的身上彻底消失了。过去的端止恺被埋葬在时间的瓦砾中,现在这个是新生的转生神王狄恺,是她所钟爱的,可同时也很像个陌生人。
她不再爱静,休息时宁愿走进糜烂喧哗的酒家,彷彿那些耀眼舞动的金银羽衣、丰美生动的□□和吵嚷的鼓点在她心上激起生命的涟漪,簇拥的人群挑起了她捕猎的兴致。
她们并不避开大路和城镇,故意经过最热闹的街头。沅枫身披柔软富丽的丝绒袍子,长长黑发卷曲在肩头,雪白的额头上戴着一条镶有硕大蓝宝的银光钻链,衬得幽黑深邃的眼睛格外明艳。她如猫般蜷靠在一个着黑衣、面孔如石像般俊挺的年轻人身旁。这人气质高雅,举止极为简洁有力。但人们被她那双深黑无光的眼瞳注视,只会不自觉的心头发毛。她坐在车厢的暗深处,手边放着一柄黑鞘长剑。
驾车的是纪初渼。
这三人与数支巡逻队擦身而过,却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只因他们奉命追查的是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逃亡者,而不是裘衣名马、美女相伴的贵族。
端止恺虽自小在宫廷生活,衣物用具却简朴不文、乏人照料。沅枫特意为她准备的无论马匹衣饰、食具用品都是所能买到最优的。束髪用镶崁黑宝石的银环,剑柄护手处裹着上等绒缎,皮靴饰边用的是最好的毛皮。她精心安排饮食,每餐都是当地最有名的佳肴,车厢中也随时备上美酒、凤脯、杂果、脆酪等物。恺只漠然享用一切。她对食物无甚兴趣,只有那几坛美酒常被喝个见底。沅枫不但不阻止她饮酒,还在其中悄悄混入酣梦草粉,让她晚上能睡得好些。她本应发觉,可惜沅枫永远都只在最后几杯里下药。喝到最后人已尝不出是酒是水,只感到知觉渐渐麻木,往事化为烟云,眼前这片繁华异常可爱。
沅枫对她百依百顺、柔声细语,直至她双眼睁着入睡,对周围一切再无反应,深黑的瞳孔里透出暗红莹光。渐渐往下坠落,喜既不是喜,悲亦不是悲。周遭一片漆黑混沌,无所谓;世界都在我手,又如何。
沅枫,这可是妳想要的王?
王,舍弃一切的人,才能够得到一切。
两人在迷离的醉乡中对话。这是种治疗,也许是抚平创伤最有效的方法。她任何手段都愿使用,只为了让她的王回来。
穿过风沙飞扬的白石平原,越过沉睡的南荣山,顺流途经秋叶镇、柔惜城……雨水频繁,十天倒有八天西风频吹,大雨倾盆。要从北方到典城一带,必须翻过禾泉山脉,再由山脚坐船越亿鲤湖。
天气恶劣,沅枫等人在禾泉山上缓慢前行。车轮碾过滚动的砂石,河水在悬崖下奔腾。端止恺自车窗往外望,只见乌云连绵密布,雨下如注。她抓起一坛酒跳下了车。
纪初渼吃惊的回头:「沅枫,这……」
歌沅枫并无讶异之色,只说:「初渼姨,先停下。」她静静阖上车门回到座位,从窗口望出去,恺浑身湿透的站在悬崖边上,纯黑滚貂毛边的斗篷挂在宽而瘦削的肩头,黑发也湿透了紧贴在额头,除了半个侧脸,只看见那只从衣衫边缘伸出来、提着酒坛的苍白的手,山风夹着雨点猛烈拍打她的衣角。
脚下那混浊的河流以不可抗拒之力击碎岩石、冲断树木,白浪卷起,声响震天。她仰脖大口喝酒。河水的腥味升腾,混杂着山风迎面而来灌进胸口,周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水响。
沅枫把头倚靠在车厢壁上看了片刻,忽然叹口气,朝纪初渼说:「姨妈,妳说,春霖林那边,能把洛海找回来吗?」
纪初渼当然知道她担心甚么,道:「孩子死得好惨,那女人也下落不明,实在可怜。我倒是希望能把她找回,至少妳多了个帮手,可万一……」
沅枫道:「找十个比她更美更懂事的来服侍王也不是难事。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她有什么好。」
「论容貌智慧,那自然无人比得上妳。」
她噗哧的笑了:「我不同她比。除了生为右祭司之女,她毫无用处。我只因王还为了她心烦,才想把她找回来。」她想了一想,又说,「等到了典城,妳派人到春霖林去,看看是否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可要小心些,别泄露了王的行踪。我路上留意,叶骋暂时没现身,可说不定就在春霖林一带候着。要小心他们用洛海作饵。」
「我明白。」
「王若问起这件事,就说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她说完,取过雨衣蓑帽穿戴好,打开车门。
恺喝完最后一口酒,站立崖边,眺望着远处阴霾的天空。沅枫正要走近,她忽然仰头大笑,笑声彷彿翅膀被打湿的鸟,在风雨中隐约闪现、攀升、回旋。它的存在动人心魄,令人不由自主的静听。
这笑声就像蜿蜒的黑色闪电,击中了山脚下一个少年的耳朵。坐在树梢的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忽然一甩衣袖腾空而起,深红长衣随风飘舞,银灰头发网住了背后万千树木无垠湖水,转瞬便到了端止恺面前。少年的神情冰冷骇人,双脚如鬼魅般飘浮在半空,一言不发的注视他。虽然暴雨如洪,他却丝毫没被淋湿。
端止恺停下笑声与他对视,双眉微蹙,然后竟如什么也没看到,漠然垂下眼帘,转头从悬崖边离去。
沅枫这时也走近,看清少年的脸,不禁讶异万分,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夕雾?」
红衣少年闻声望去,也认出了她,立刻环顾四周,没看到宫中侍卫跟着,顿时神情轻松。
沅枫何等精明,会意的露出笑容,道:「弟弟,你离开祈宁圣所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白白担心了好久。来,跟我到车里说话,躲躲雨也好。」
夕雾却没动,依旧立在崖外半空中,道:「女官大人,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妳会担心我?」
「这就见外了。那时我以为裘思齐害了你,还派人去找了好几回。如今见你无恙,我很欢喜。可你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岭,有人照顾你吗?」
他不以为然,撇嘴道:「我自由自在的游历天下,偶然路过此处听到那人的笑声,才过来看看。」他指指恺,「她身上有股暗黑阴沉之气,是寥空纪的灾星,女皇的大对头,妳怎会出了宫,还跟她在一起?」他故意提高声音,声线清脆嘹亮,清清楚楚的传到恺耳中,后者却连头都没回,似乎对两人的谈话毫无兴趣,已走到车旁另取了一坛酒。
沅枫装作不明其意:「你这孩子信口开河。他明明是陛下的侄子,宫里的左少卿。胡说什么灾星对头,小心被他听见了槌你。」
「女官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妳的秘密,我知道妳们在紫安城中搞鬼,妳俩可是私奔出来的?」
歌沅枫脸一红,喝斥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哼,看她那样,妳们单独出宫,不是私奔,难道还是公务?」
「呵,」她笑了一声,「既是公务,当然不能随便告诉你。我倒要先问问,你说我有什么秘密?」
夕雾与她对看片刻,忽然抚掌笑起来:「哈哈,我明白了,妳们跟我一样是逃出来的。妳担心我会对她不利。女官大人,妳想错了,完全错了。那人若跟段奕慧作对,我比谁都欢喜。至于这个夜暄国,越乱越妙,所有人都该试试战乱之苦、流离失所,父母失去孩子,小孩成为孤儿……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妙的了!」他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简直乐得手舞足蹈。
沅枫看他不似作假,便微笑说:「既然如此,你何不助我们一臂之力?卷雨大师在哪?当初我教你的法子,你应该得了好处吧。」
她这句话倒是刺中了夕雾的心事。离开丹城后不久,他便发现自身出现异状。先是时常气血翻涌,思绪纷乱,随后摸索自己脉搏,竟摸到了两股同时活跃的心跳,一急一缓两种脉息,彷彿在他体内还有别的生命寄居一般。他露出犹豫神色:「我……卷雨大师是给了我一些灵力,但我怀疑他也偷偷动了手脚。我需要找到那个瞎子,帮我化解体内的异状。妳可知他去了哪里?」
沅枫这才明白了,把声音放柔说:「弟弟,所谓冥冥中自有安排。你会在这里碰见我们,那都是命中注定。随我进车中,我慢慢告诉你听,好么?」
她神色格外温柔可亲,夕雾不置可否的随她到了车上。
她虽知他不冷不饿,仍叫纪初渼递过暖酒:「喝几口酒,免得着凉。」她语气自然,如大姐姐一般。
夕雾见端止恺依然站在车外,自己的待遇反而比他好,道:「妳不去关心左少卿,却来服侍我,她究竟是妳什么人?」
沅枫坦然道:「她是瓦族之王。狄寒王的后代,我的主人。」
夕雾吃惊非常,道:「什么?她不是段奕慧的侄女?之前装成男人……怎么现在还变成瓦族人了?」
「她可没装,也没变。弟弟,我知道你恨裘思齐,想回去找他报仇。只是他身边能人众多,你怕自己不敌,再加上如今身体不适,更是不方便。既然有缘巧遇,我也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你不如跟着我上翠重华山去。我先找人为你治病,再让你发挥所长。以后要把裘思齐生剐活剥,全都随你,就连当祭礼宫的新主人也不是问题。」
她说得动听之极,夕雾不禁心动,想象自己宿疾得医,抢到裘思齐之位,入主祭礼宫的情景,有神往之色。
歌沅枫顺势又说:「而且我现在就有个计策,需要你的帮忙。若是成功,可让段奕慧和裘思齐头痛不已,也替你出一口气。你听着……」她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一番话。
他听完,忍不住露出笑容,说道:「姐姐,果然还是妳的计划有趣。我依计行事便是。」
恺后来上车,见夕雾坐在沅枫身边眉开眼笑,似乎谈的十分投机。她回到自己位子,伸长腿坐下,只淡淡道:「上路吧。」
夕雾听说她是名震天下的妖王狄寒的女儿,就留神多看了几眼。只见她外型果然挺拔,只是下颌瘦削,脸孔轮廓清减,眼瞳好似沉沉潭水浸着黑色玉石。他回想自己看过的妖王塑像,发觉确与那塑像有八九分相似,更多了几分阴郁冷凝之气。她一进车厢,气氛顿时转冷,歌沅枫不再说话,她也只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夕雾见状,将背后的坐垫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目打起瞌睡来。
在山脚他们弃车上船。湖心风大浪大,满天黑云乌沉。恺忽然对夕雾道:「你能看见未来?」
夕雾笑了笑:「不是看见,只是感觉。神灵才看得到未来,我可不是。」
「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跟着妳是明智的选择。留在紫安城的人有祸了。」
「我不信神。」恺冷然道。
夕雾点头:「妳的确有立场这么说,再过几个月,妳就是寥空纪的神灵。无论卷雨大师或莫循迦,都将对妳望尘莫及。」
恺注视夕雾:「莫循迦可是出身澜水?」
「我不知道。他是卷雨大师带去为女皇驱散邪灵的圣者,是个瞎子。」
「此人现在何处?」
「我本要去找他,至于他的所在,就要问女官大人了。」夕雾看了沅枫一眼。
后者笑笑答说:「他去了须臾山养护龙炎香花,身边聚集了一群信徒。」
恺过了片刻道:「这倒是意外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