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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三节 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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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沅枫赶到纪初渼居所,城中正大肆搜查端止恺下落,风声极紧,她一路甚是小心。
纪初渼帮她脱下外袍挂起,一面轻声说:「那刀伤在左背,离心脏只有半分,好险。」
「上过药了吗?」
「嗯,正在后院休息。」
沅枫说:「我这就过去。」
她走到后院,一灯如豆,四下安静,门扇只是掩着。她把门轻轻推开,坐在床沿的端止恺抬起头来。
受了这几天的折磨,她更显瘦削,漆黑的眉峰微蹙,两眼深不见底。她身上罩着长长宽宽的一袭白袍,只在腰间系紧有银色流苏的软绸长巾,前襟交叉处,修长脖颈跟凹陷成阴影的颈窝都随意露在外面,可见到的肌肤平滑洁净,看不出什么痕迹,但沅枫知道在这袍子遮掩下几乎没有一寸皮肉是完好的。她这么姿态正直,两手自然的放在膝上的坐着,头发并没束起来,散乱在肩上,发梢似夜晚的柳树枝条般浓黑垂下,但却不知怎的显得庄严,就似一尊冷然坐在殿堂中的雕像。
沅枫忽然间说不出半字,多年的梦想成了真,她的王回来了,所有的话语却都堵在喉头。她停了片刻,轻轻拉起裙角,跪下,额头贴地向前行礼。
从这一刻起,她有了该归属的事、该归属的人,从此全心全意、不离不弃,永远陪伴在这人左右,成王败寇,死而后已。从这一刻起,她正式承继了母亲纪初涯的祭司职位。
不知何时纪初渼也过来,跟着跪下了。
过了一会,沅枫抬头说:「王,我已派人通知翠重华山昊天等众,他会下山迎接您。」
端止恺终于开口,却是问纪初渼:「洛海呢?我把人托付给妳,如今她在何处?」
纪初渼无言以答,只得叩首到地,道:「属下失职,请降罪。」
「以功抵过,追究暂搁。」她的眼光陡然冰冷,「但右祭司不擅武力,若有不测,我要他们百倍偿还!」
「春霖林只是个小村庄。」歌沅枫轻声答说,「我们在易岗有两千多人,踏平那一带轻而易举。」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果找不到她的下落,我会将附近十县夷为平地。」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沅枫却知她必定说到做到。
一一未月中,女皇身边的得力助手、女官歌沅枫坐车在丹城街道上惊了马,车子翻覆在河内。
她的尸身三日后于城墙下的暗渠中被找到,已经无法辨认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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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山。天还没亮,和族圣者起身到湖里沐浴。
他解开上衣缠在腰间,金发湿漉漉的披垂下来,微扛着的肩跟线条匀称的背部在晨光中闪烁象牙般皎洁的光晕。
岸边站着个年轻女子,注视着他。她小小的面孔白皙缄默,头发上罩着黑布,两眼深而忧郁。
那个风暴交肆的晚上,将她带离村庄的人,把她安顿在隐蔽之处就急忙离去了。她握着那只小小的布鞋在树下孤单的坐着,天慢慢亮起来,又慢慢的黑下去。有时她会想起,那天,阿恺受了那么多的打击,能支撑到丹城吗?就算到了丹城,动手杀死女皇,能让小春露活过来吗?
可更多的时候她意识模糊。天空辽阔阳光漫洒,地面铺满被风雨打落的树叶树枝。她不饮不食的整天呆坐,心绪混乱,恍然中半空似乎幻化出一双温柔双目。她凝望他,拉住他那宽大暖和的手,身体变轻了,面前一切都在旋转,连同那个白衣身影和他温和的眼光。
她精神早已用尽,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刻,她默默跟随圣者到湖边,只凝望着他,却不近前。旁人说把心头的烦恼告诉圣者就能够卸下,可惜她不幸暂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圣者洗浴完毕,旁边的人替他擦干水渍,披上干净袍子,换下湿衣。女子见他在雨中光着头,任凭雨点打在头发上,便急忙取下头巾,拉住身边的老妇一阵比划。老妇接过黑布,诧异的摸到上面丝毫水迹也无,全不象是在雨中淋了许久的样子。年轻女子眼见圣者就要离去,满脸焦急,连连朝她「咿、啊」数声。
沙娜莎答:「好、好,我这就去。」这才走到圣者面前恭敬道:「莫大师。」一面递上头巾。旁边的人弯身接过,替圣者遮在头上。圣者朝她点头微笑,随即缓步去了。
年轻女子凝视圣者的背影直到不见,这才转身走回帐篷。这顶小小的帐篷是沙娜莎的家,她被收容在此处住了近月,每日除了帮忙照顾谷中老幼病弱,就是独自发呆沉思。
沙娜莎曾经问过她的名字,她在沙地上划出一个禾字,众人于是都叫她阿禾。
谷中所住百姓约四五十名,最远来自未城以北,其中有物族人也有瓦族人。他们不耐纷争侵扰,希望跟随圣者找回以往安稳的生活。
圣者名叫莫循迦,本是为女皇祈福的神官,后来因故来到南方,在须臾山上为女皇栽培国运之花。他年纪尚轻,然而有大智慧,性情沉静睿智如山,更有神力预知天灾,率领人们避开战乱。他在这小山谷外设下结界,无论哪方势力都无法轻易进入。谷中更常有柔和暖风,所到之处,人心被荡涤,愤怒被平息,悲伤被安抚,人们不论种族,都称自己为和族人。
这阿禾便是洛海,她此时终于知道自己数月前看到的那个旅行者不是幻像,原来他真的还在人世。等见了他的面,他的眼盲了,看不到她,就算能看到,也不一定还认得出。她昔日的天真活泼都已化作乌有,两眼的光芒暗淡了,而且是个哑巴,向着他无言以对。
这日循迦对众人说到生命的珍贵,道:「应当珍惜身体,它知道痛楚才知道舒适,能感觉悲伤才知道幸福。无论多么沮丧疲累,应当了解只要生命在就还有希望。一个人去掘井,掘了九十九眼都没出水,却在第一百个寻得了。所以不论遇到何种挫折,不要放弃希望,更不能轻贱生命。」他又说,「我心中有一个结。当年我若懂得这道理,就不会失去自己最亲近的人。我回想至今,仍感伤痛,没能守在她身旁。」他的声音低沉,渐不可闻。
洛海本来独站一旁,此时慢慢坐倒,抱着双膝,蜷缩身体。沙娜莎摸到她的手冰凉紧握,又见她脸色死白,不禁担忧起来。洛海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又指指圣者,再指指自己的嘴巴,做个恳求的表情。
沙娜莎问:「妳有话跟大师讲?可妳是个哑巴啊,怎么说。」
她点头又摇头,一直坐到循迦说道完毕,众人散去,依旧坚持不走。沙娜莎无奈,只好上前向圣者禀明:「大师,这孩子名叫阿禾,她有话想跟您说,不过……她是个哑巴。」
旁人都笑起来。循迦却道:「没关系,带她过来就是。」
她依言把洛海扶过来。众人以为这哑女身患病痛,想请圣者治疗,好心指点说:「妳坐到圣者面前,让他为妳诊病。」
她走到圣者面前却不坐下,只两眼直直的凝视他面孔,随即伸手去轻触他的眉宇。在她的指尖碰到他皮肤的剎那,他神色一动,略显惊讶的睁开眼来。他虽盲目,眼瞳还是湛蓝清澈、温柔宁和,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时候湖面微风轻吹,拂动他蓝黑色的衣角,另有长长的柔黄发丝掠到她面上。
她一动不动,神情凄婉。人们看到这幕情景,不知为何,竟忘记阻止她。过了片刻,她慢慢缩回手,在他面前以跪姿坐下了。
「有人在找妳。」循迦低声说。
她在他手心划出物族文字:在哪里?
「在典城。妳心血不足,远行劳顿恐有危险,不如暂且留在谷中医治。」
她写道:要找到。
「此人对妳来说非常重要?」
她指指自己,摆摆手,又指指远方。沙娜莎帮她答:「她说比她自己更重要。」
但眼前的这人对她来说,份量却胜过了世上所有:大地、天空和万物。她无法言说,只能微微仰着脸,用他看不到的目光默默凝视他面孔。
循迦点头:「既然如此,我送妳一样东西。」他在她手上五指一拢一放,只见五彩光芒闪过,凝成了一个晶莹透明的手环,似玉非玉,比水晶更澄亮。「这是我的灵力所化,可护妳心脉,应可保妳平安到达典城。」
众人见他为这哑女付出支撑圣界的部分灵力,相顾皆有些愕然。洛海也没料到。这灵化之物一旦成形,就与腕上皮肉凝结在一处,无法取下,数股暖流顺着血脉逆渗而上,团团护住心口,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头上的疼痛顿时减轻不少。她心中感激,行礼为谢,随即起身离开。
随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循迦似忽有异样感觉,脱口道:「等等。」
她停下脚步,看他有何话说。
他眉间微蹙,眼角轻扫,似乎思绪重重,片刻之后才道:「这灵力消灭时,妳的病势会愈加沉重,可托人带信给我,我再想法为妳医治。」
洛海点点头,却知道两人今后恐怕再难见面。她告别沙娜莎,离开山谷往西北方的典城而去,按照循迦的指示,在那里寻找跟等待阿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