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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最不为人知的脆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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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只是平常的伤寒,并无大碍,加上欧阳明日的医术,不过两日巽芳便已经痊愈了。只是为替她祛除雪颜丹的余毒,欧阳明日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所以巽芳就在天山留了一个月的光景。此间两人抚琴奏箫,吟诗作画,赌书泼茶,虽然以朋友之道相待,但确实算是过了一段神仙般快活的日子。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昨夜与欧阳明日下棋。巽芳也算是聪慧女子,在蓬莱时常与欧阳少恭下棋,起初逊色些许,不久就被锻炼得上升了层次,最后能与他胜负参半。可是到了欧阳明日这里,可谓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想好了吗?”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不由蹙眉。原来那茶都已经凉了。低头看巽芳凝神苦思,浓密的垂睫如同蝶翼,在卧蚕之处投下一片暗影,认真的神情别有几分动人之处。那娇嫩红润的双唇因思索而不自觉地略微嘟起,听他问话,又轻吐出半句话来,语声甜软,“等等嘛---我不想一直输---”
这一下竟从优雅之中平添了娇憨可爱,看得他心头一颤,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险些泼出水来。
还好,巽芳正低头冥思,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片刻之后,她突然喜上眉梢,“我想到了!这一次定然要扳回一局来!”
欧阳明日不禁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口里吐出的话却是丝毫不饶人:“好啊,总是赢也怪无趣的。”
巽芳轻哼一声,要不要每句话都这么傲啊。等会儿我就不信---
几番落子之后,欧阳明日微微蹙眉。纤长白皙的两指夹着晶亮的黑曜石棋,举棋不定。先移向棋盘中央的某处,待要触到盘面,又立刻提起。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探了探,竟是不能抉择。
巽芳见他这模样不禁嫣然一笑,杏眸闪着兴奋的光芒,流露出小女儿的神态来,“如何,我到底还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欧阳明日左手本拨弄着耳侧一绺垂挂的青丝,闻言便放了下来,抬头看她,神色之间尽是犯难的苦闷样,手在棋盘上点着道:“巽芳,你看,我若落在这里,你输三子,落在这里,你输五子,落在这里,你输---我有些数不过来---你说,我该怎办的好呢?”
巽芳睁大眼睛,脸上阵红阵白,不禁甩了棋子,挥袖拂乱了棋局,娇嗔道:“真是---好没意思---你这人说话怎如此刻薄---我去找前辈来教训你---”
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欧阳明日慢条斯理地将残局重新摆放,口中悠然道:“忘了告诉巽芳,师父自从教会明日下棋,还未尝赢过一子。”
。。。。。。
这一夜巽芳都没有睡好。
以前与少恭在一起时,他总是善解人意,犹擅长说好话哄她开心。
记得她荷花池前一曲舞罢,轻敛起广袖莲衫裙,袅袅婷婷地走到他身旁,脸上犹自带着小女孩子讨赏一般的笑,“夫君,我跳得好不好?”
甜美的声音恰似池中含苞待放的荷花。
那人从抚弦的动作中抬起头来,沉醉的目光与她相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伴着荷花上的露珠一同洒落,“巽芳的舞,无有不好。”
明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可是听到所爱之人的倾心夸赞,心中的甜蜜仍是难以描摹。而她偏生还不满意,在他对面缓缓坐下,故意使性子撒娇道:“可是我和姐姐比起来,实在是不会跳舞的呢。”
欧阳少恭历尽尘事,此刻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盈目的宠溺之色教人深陷。说的话虽然老到,却也真的是发自内心,“情之所钟,自然是千好万好---”
美丽的画面就在眼前,恍若昨日。
她不由抿唇轻笑。现在看起来,他当时与自己下棋,也是颇让着自己的吧。女孩子家的虚荣心,他捉摸得实在透彻。
可是欧阳明日偏偏不。他似乎十分享受看她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还不时说出一些堪堪能气死人的刻薄话来。
或许,是她在他心中,还不曾有那样的地位,可以教他放下身段,来取悦于她吧。
心中浮起些许怅然失落,夜间失了寐,第二天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用过早膳后,习惯性地向书房走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连易山的身影也不见。整个小竹屋空荡荡的,平时忙碌的人好似蒸发了一般。
她这才意识到方才的早点都是孤零零地摆在桌上,并没有人请她进餐。
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吹动窗棂的轻响。巽芳心中疑窦纵生,便朝门外走去。
竹屋的地理位置特别,外围的布景别有洞天。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桃树林将屋子环绕起来,桃树的外围又是一圈竹林。秘境内四季如春,故桃花常开不败,粉色的云霞席卷着馥郁的芳香将屋子重重围住,若有风吹过,花瓣飘飘洒洒飞入屋内,洒落人身,如同满天花雨,香氛满室。若是清晨浓雾未开,或秋阴不散的时节,那朦胧的树林里仿佛人间仙境。
今日不知为何起了大雾,走进树林,只觉一片迷茫,不辨方向。走了许久,七弯八绕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看起来,树林是被施了阵法。这可糟糕了,巽芳虽然懂得法术,可对于人间的布阵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在树林里兜兜转转,竟然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迷了路,再也走不出来。
疲惫不堪地倚着一棵高大的桃树坐下,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慢慢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就在她意识朦胧,快要睡去的时候,不远处似乎传来水花溅落的声响,听起来并不像溪流的水声。
她心中一个激灵,或许这就是阵眼所在。拂去身上的尘埃缓缓起身,循声探去。
林间的迷雾越发浓重,当水声渐近,前方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她睁大眼睛费力地瞧,那是一个背影,雾气蒸腾之中只觉一片灼目的白,若是锦缎衣衫怎能有那样暖玉般的感觉---
巽芳突然想到那是什么,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有人在沐浴!
上半身隐在树林交织的缝隙里,视线中雪白的肌肤仍然可见,□□流畅的肩部线条勾勒出完美的身形,白皙的后背上浸润了水珠,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隔着浓雾竟平添几分致命的诱惑。
巽芳紧紧闭上眼睛,满耳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脸红得让整片树林的桃花黯然失色。
那个人是---
欧阳明日!
她手抖得不知往哪里放,脚下却软的如棉花一般挪不开步子,若是硬要走动起来必然发出声响,可是不动又该怎么办---
正当她支撑不住就要往后仰倒,却突然听到一声呼喊!
“啊---”
声音震荡耳膜,好像拼尽全力时不禁发出的喊叫。
她陡然一惊,猛地睁眼,还未回过神来,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喊叫---
“啊---”
这一声更高过前,甚至带了一点凄厉,好像不惜一切!
她心头一颤,
那声音却在最后微弱下去
好像---
功亏一篑,无可奈何。
雾气稍散,此刻的场景分外清晰,只见那人正奋力地用双臂撑住浴桶的边缘,精瘦而丝毫不失劲美的肩膀上肌肉都在颤抖,身体才从水中上浮了几分便骤然沉落下去,激荡起飞溅的水花。
“呃---”
巽芳正看得心内不知是何滋味,用力的声音接着响起,仿佛不信,仿佛不甘,仿佛不平---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一次次奋力地挣扎,终于在最后的徒劳无功之后,重重地跌落水中,垂落的几道长发瞬间湿透,紧贴在雪色的肌肤上,黑白分明。
她呆呆地看着,不知为何,心里没有了刚才的情动,只有啮噬般的疼痛,仿佛有轻薄的刀片划过胸口,留下极其浅淡的伤痕,却让人一阵阵的刺心。
他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从未在意自己的残疾---没想到---
他是这么想站起来的---可是失败了---
那个背影颓然地坐着,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她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脆弱的时候,那个冷傲孤清,睥睨天下的男子,不论是曾经的翻云覆雨,还是此世的胸有丘壑,都璀璨夺目得只让人仰慕,从未想过要去搀扶---
可是此刻的他如同被遗弃的孩童,那么落寞而神伤。
“为什么---”
他突然轻叹了一声,“我--这么没用---”
她心头一颤,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几乎咬出了血来。
“所以---”
一声重重的拍击水面的音响,他语声低敛,仿佛忍着极大的情绪波动,“你不要我---”
她睁大眼睛,心口一瞬撕裂般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样!
难怪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便是因为他今早才知晓了那残酷的真相。
她眼中泛起一片朦胧,不禁往前踉跄了一步,木屐踩到一根枯枝,“卡擦”一声折断的脆响,在静默的空气里分外明晰。
“谁?!”
一声惊喝,震怒的声音微微发颤,夹杂着隐隐的羞惧。
欧阳明日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闯入他的阵法来,此刻脑海之中一片空白,震惊,恼怒,羞愤,惧怕---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不可遏止的戾气,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却发现指间空空如也,天机金线不在身上。
如果在,此时此刻,他只想狠狠击向那窥视之人,一击致命,绝不留情!
不论,他是有意或无心。
巽芳被这一声惊得站立不稳,然而她此刻脑海中只有两个字:转身!
硬生生地在跌倒之前扭过脚跟,直到完全背对着那人,才舒了一口气,俯身倒在一片花叶枝丫间。
欧阳明日转过头,却没有看见人影,不禁警觉道:“到底是谁?!”
此时的声音中已经是威胁和愤怒,巽芳大气也不敢喘,只是一声不吭。
她不是害怕,而是---她知道他是绝不愿意自己最狼狈的模样被人瞧见,绝不愿意自己真实的内心暴露在他人面前,绝不愿意自己的脆弱和疼痛---那样赤裸裸地,被一个人淋漓尽致地捕捉。
欧阳明日眉心一蹙,眼底已经闪过一丝杀机。双掌在水中暗暗施为,口中催动阵法,刹那间,“砰砰砰”,数声巨响,如同爆炸一般,他周身的土地尘土飞扬,枯枝碎叶伴着石块朝四面八方袭去,树林间立刻一片混沌---
巽芳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待使出法术来保护自己,也已经来不及。
。。。。。。
片刻之后,尘烟散尽。巽芳身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
欧阳明日已然穿着整齐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前方,天机金线在手,俊秀的脸庞上一片冰冷如霜。
“咳咳---”
巽芳费力地慢慢爬起来,缓缓拍去身上尘埃,仍是被呛得咳嗽数声。方才被阵法伤及五内,脏腑之间疼痛不已,身体无法站稳,只得靠着旁边的一株桃树,左手撑着膝盖,重重地喘息。
她此刻的背影如同一个佝偻年迈的妇人,欧阳明日竟然一时认不出,只将轮椅向她缓缓滑过来,口中厉声问道:“阁下究竟何人,为何方才不现身?”
冷厉的语声响在耳畔,她心中各种滋味涌上来,原本抽痛的胸口更是疼的紧了,一股压抑窒息的感觉攫住了她,顿时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见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是被阵法所伤,便放松了警惕,终于来到她身边。
只见满面尘垢下,饱满的螓首,剪水的秋眸,挺俏的鹅脂---纵然狼狈也丝毫不失那份天然生就的美丽,徒让人增添几分疼惜。
“巽---巽芳?!”
欧阳明日不由身体一震,睁大眼睛看着她,语声都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巽芳艰难地抬头,看到他眼神里惊讶之中流露关切,似乎全然忘却了方才的怒意,便勉强淡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我只是无意---”
说着喉间突然泛起一股腥甜,再也控制不住,“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刹那间染红了他素日里极少穿的玉白色缀兰长衫。
欧阳明日低头看着身上触目惊心的鲜红,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想要搀扶她,口中说话也是不连贯了,“你---你怎么了?”
巽芳却只那一下便彻底脱了力,闭上眼睛软软地向前栽倒,他下意识地接住,她便完完全全地落在他怀中。
颤抖着伸手探她的脉息,慌乱之中竟然摸都摸不到。
没想到刚才的阵法竟然伤到了她---
小心地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尘垢,才擦开一点来,只见那肤色惨白如纸,竟然是一丝血色也无---
他心中又急又痛,只觉她已经虚弱得经不起吹弹,便不忍再用衣袖,只将手指轻柔拂拭,慢慢晕开。
他的手一向冰冷,此刻抚着她的脸,竟觉得自己还温热些。指尖已经沾满了尘土,触到她嘴角的血迹,他不禁蹙眉,眼帘一低。
翻过手来,以手背轻轻擦拭。
白皙的手背上洇开一片胭脂色。
他心口一阵疼痛,将手指在衣服上用力擦干净,再次抚上她染尘的嘴唇,用指肚温存地轻拭。
。。。。。。
不知过了多久,巽芳恢复了些许知觉。腰间似乎被一股力紧紧搂住,胸口的疼痛却减轻了许多,仿佛温暖包裹着自己。微微睁开眼,只看到欧阳明日的脸庞就在咫尺之处,眼眸紧闭,眉宇间尽染忧痛。
他的左手正覆在自己胸口,治愈的内力闪着金色的光芒源源不断地渗透入体肤。
她心内不知是感动还是羞怯,不禁轻唤一声,
“---明日---”
他身体颤了颤,回过神来,睁开眼睛,见她正看着自己,忙欣喜地道:“你---你醒来了--可有好些---”
她注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轻轻地“嗯”了一声,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
欧阳明日方才心痛不已,只顾救人,此刻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她,左手还放在她胸前---
顿觉不妥,立刻将手拿下来,腮边飞起一抹浅红,怀抱着她的力度放松了些许,却不敢再松,只让她安稳地倚着自己。
沉默了不知有多久。
他轻声问:“你---还能走么?”
她看了他一眼,把头往旁边略微偏去,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实在没有想到是你---”
话到此处,之前的场景浮现脑海,似乎这时才想到了当时的羞愤与难堪。她---定然是什么都看见了的---
他是个男子,被人瞧见沐浴也就罢了,只是他所有不愿为人所知的情绪---也被她尽收眼底了---
托住她身体的右手僵在那里,他微微蹙眉,一时不知所措,只是盯着地面。
巽芳感到他情绪的突变,立刻明白其中缘故。
她很想说,不要太在意那些,没有人因此瞧不起你,真的,你一直一直都是这么优秀,别拿他人的过失来惩罚自己---
她还想说,我会毕其一生去寻法,有朝一日你定能够站起来---即使终究不能如愿,我也自然会照顾你一辈子---
肺腑之言涌上心头,却堵在了喉间,只是动了动口型,丝毫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了,他和她,此刻是什么关系。
她又怎能,又怎能就这样说出口呢。
静静地闭上眼,右手向外探去,摸索着触到了他搭在轮椅扶把上的左手,慢慢握住。
他微微吃惊,手指颤了颤,低头看她,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怔怔的,不敢反抗,或是不愿反抗,任由她握住。
两人的手此刻竟有相似的温度。
女子的手掌娇小,无法完全裹住他的手。巽芳只是执拗地用四指扣着他的手掌,愈扣愈紧,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
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
此时无声胜有声。
静默之中,他仿佛能听到她的安慰。
真正的心意相通,本不需要语言。
慢慢地,反手一握。
谢谢你。
同样没有说出口。
彼此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