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没有来》长江以南

3、第三章

　　春去秋来，半年时间匆匆而过。一眨眼，便是两人成婚之后的第一个冬天。

　　自打程霁在新婚之日被抓那天起，程家上下笼罩着一片阴翳。

　　公公婆婆的身体陡然变差，如初自己也整日活在伤心之中。但是白日里即便不开心也要若无其事，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担忧。

　　如初的爹娘也曾来看过几次女儿，陈双双更是知道，女儿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面也是非常伤心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

　　如初不是没有听到过什么街坊的闲话，连出门倒个水都会听到巷子的阴暗处有人用自以为很小声的声音，自以为很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哎哟，我告诉你啊，就程家这小子呐，身体一看就弱不禁风的，怕不是个能抗的。这程家的媳妇也不知道倒了几辈子的霉，还没洞房呢，相公就被抓走了。只怕是要守活寡喽，命苦哩！”

　　如初不想听这些闲言闲语，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相公的生死和公婆对她的态度。

　　不过如初明显是多想了，公公婆婆虽然身体变差了，精神头也不如以前，但是对她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日子渐渐过去，原本如初也以为要这样过一辈子。

　　一个有太阳的冬日，无疑是温暖的。对于程家来说，最温暖的还是来自边关的一封家书。

　　家书有两封。给父母的很短。

　　爹，娘，孩儿很好，无需挂念。
　　不孝儿程霁书
　　仅是短短的几个字，婆婆就泣不成声。公公看了也是双眼通红，只是连说了好！好！好！

　　给妻子的信很长。
　　初儿，我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时间 ，你可还好？
　　新婚之日不在你身边，对不起。
　　答应过要陪你一辈子的，可是这半年，我都没有在你身边。
　　你在家过得怎么样？开心吗？想必不会的，没有我在你身边，你怎么会开心。
　　你放心，我很好，这里一切都好。虽然是在边关，有风吹日晒，但是我变得更加壮实了。
　　初来军中的时候，有诸多不适。因为太瘦，提不起大刀，会被百户长训斥，然后罚跑。但是这样一天天下来，我已经可以提起大刀了。而且我的力气也变大了，人也壮了不少，也会武功了。

　　而且还被奖励了。前段时间，西凉来犯，我第一次上阵杀敌，其实有点腿软。但是一想到你还在等着我回去，我就特别勇敢，还杀了好几个西凉士兵。所以将军给我奖励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要给你写信。

　　但是我也受伤了，那时我就多想你能在我身边。我想，只要抱抱你，我就不疼了。
　　初儿 ，你放心 ，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回家。咱俩的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呢！
　　相公程霁书

　　如初的一颗心在看这封家书的时候七上八下的。

　　拿到家书的那一刻，如初的心情是喜悦的。抱着只想知道他平安否的心情读下去，读到程霁受伤的那一刻，本来就已是喜极而泣的双眼更是将积蓄了半年的眼泪都抛洒而出。

　　读到最后那一句洞房花烛时，又是笑又是羞。不正经的，都受伤了，还在想洞房花烛。

　　送信的人来了很快就走了，想要给程霁带去些什么都不行。

　　好在知道人是平安的，那就好。

　　就这样，一直的等候，偶尔的家书。

　　边关，与西凉交界的青塞湖畔。一群士兵一堆堆的围坐在明火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最边上的火堆旁，这里的人和其余的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打扮，最普通的铠甲士兵服，最普通的头盔，最普通的佩刀。

　　程霁正是其中一员。

　　此刻，这里的士兵们正在聊天，侃天侃地。像女人一样，家长里短。

　　最年长的阿福叔右手提着一壶酒，看着南方，眼里藏着对故乡深深的思念，饱含情感地说：“真想家啊！”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想家”勾起了多少士兵的思乡之情。听见这句话的士兵有的眼睛已经红了，有的眼里已经饱含泪水，有的已经低头擦拭起了泪水。

　　他们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数十年如一日的照顾，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垂垂老矣的背脊，想起了嫁予自己任劳任怨的妻子，想起了自己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

　　有太多太多的人，还来不及好好告别。有太多太多的话，还来不及一一诉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与心意，只能藏在胸口，伴随自己一次一次在死亡边缘徘徊。

　　太多太多的人中，程霁也是其中一个。

　　他低头不语，他想家了。

　　他想到小时候自己顽皮，父亲总是会严厉斥责，而母亲总是宽容温和。他想到自己七岁那年立誓要将那个一见钟情的女孩娶回家，现在真的做到了，却是辜负了她，累了她。

　　他可以想起她顽皮地爬树却下不来时向自己撒娇叫自己“好哥哥”时的狡黠，也可以想起她因为摔跤而皮肤发红时的哭鼻子模样。娇可以想起她被自己的甜言蜜语惹得害羞到不行的脸红模样，也可以想起她冷落自己时的模样。

　　她的每一帧，每一幅，都深深地定格在了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旁边的老兵见他这副模样，什么也不说，拿起地上的酒就往程霁的手中塞。

　　程霁的手里被塞了一坛酒，他抬起头看看老兵。老兵什么也不说，只是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酒坛子。

　　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霁打开酒塞，仰头“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

　　实话说，他这一辈子没怎么喝过酒，主要还是自己酒量不好。

　　记得有一年，他偷偷进厨房偷喝了一点点料酒，娘第二天就在厨房的柴火堆里找到了自己，并责令自己不准再喝酒。

　　后来，自己又偷偷喝过几回，倒是没被爹娘发现，只是被初儿发现了。自己发现初儿不喜欢他身上有酒味，只要初儿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点点酒味，她就会与自己错开些距离。

　　打那之后，程霁就再也不碰酒了。

　　后来，两人成婚之前。程霁有问过如初，若是在喜宴上，有人敬他酒怎么办。如初当时就说：“一辈子只许喝这么一次！”
　　程霁说：“好！”
　　如初又说：“一辈子只许成这么一次婚！”
　　程霁说：“好！”
　　如初还说：“一辈子只许娶我一人！”
　　程霁还说“好！”

　　他一直记得。
　　所以当时喝了很多酒，很快便醉了。他就是在醉梦中被拉走的，醒来后，就是军中的营帐。

　　问清楚之后才知道，西北边境的西凉国又来侵犯大云国与西凉国交攘的地方了。朝廷这些年在经济上不景气，很多人都不愿当兵，没有办法，朝廷只能以强制手段征兵。

　　按说每次 “征兵”，都不会从江南征兵。一是江南男子大多瘦弱，没什么战斗力。二是江南与西北隔了十万八千里，从江南走到西北，士兵早就垮了。可见这次开始从江南“征兵”，朝廷怕是真的挺不住了。

　　想到这儿，程霁蹙起眉头。如今这情形，家里会怎么办？

　　想到这儿，程霁不自觉地饮了一口酒。

　　待到倒下去之前，脑子里想的是：自己答应过初儿，不再饮酒的。只怕，是要食言了。

　　睡到半夜，程霁是被身边的人给拉起来的。

　　此时的他，头脑还不是很清醒。

　　拉他起来的人冲他大喊：“快醒醒！有敌军偷袭！”

　　程霁缓了一会儿，想问问清楚，可是刚刚拉他起来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再举目四望，心下顿时大骇。

　　只见四面火海朝天，将这原本已沉寂的黑夜照出了万丈血光。

　　入目所见，场面极其凌乱。程霁又看到了战场上的厮杀，只不过，就现在而言，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程霁的脑袋动了动，随便找了一个看似是可以逃的地方往前跑，一直往前跑。

　　“那儿还有一个！”

　　“追！”

　　有敌军发现了程霁。

　　程霁感觉后面的人追了上来，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突然，他停止了前进的步伐。被酒精滋润过的脑袋有些摇晃，他努力使自己看得清楚些，可怎么看，他的视野里，都是一处悬崖。

　　“杀！”
　　“杀！”
　　“杀！”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响。

　　面对此景此景，程霁只有两个选择。被杀，或是跳下去！

　　家中父母妻子的面容在程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程霁的心里做出了决定。

　　“放箭！”

　　一支箭矢划破长空，“嗖”一声射中程霁的大腿。

　　男人的右腿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紧咬牙关，用尽全力向前跑，纵身一跳。

　　青塞湖畔，断崖处，有刀砍火烧的痕迹。

　　这里的一切都被大火吞噬过，那些原本是该马革裹尸的烈士，在青塞湖畔伴着寒冬季节的西北风，一路吹过大云国的大街小巷。

　　如初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后背惊出了一片冷汗。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心里想着：还好还好，只是一场梦。

　　她披了件衣服下床，来到桌子边，倒了一杯茶。入口的茶水冰冷而苦涩。

　　如初回忆起刚刚梦中发生的事，虽说知道梦境里的并不是真实的，但是还是感觉后怕。她想，明天还是去寺里为相公求一张平安福吧！

　　次日一早，天空阴沉的叫人害怕，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如初来到寺里，虔诚地走到佛像前。

　　在佛祖的面前跪下，闭目，双手合十。十足的诚心，十足的诚意。

　　良久，睁开眼眸，来到门口的老和尚处。

　　老和尚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安，慈眉善目地开口：“贫僧见施主面容憔悴，可有心事？”

　　如初：“我相公在边关打仗，我近日做了一个梦，十分不安，想来此处求一个平安符。”

　　老和尚笑笑，开慰她：“施主且安心，好人自有天佑。”

　　老和尚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平安符，是佛家专用的土黄色。没什么稀奇的符箓，只有用朱砂写的一个“安”字图案。

　　递给如初后，老和尚善意地问：“施主可还要为你的相公抽支签？”

　　如初想了想，决定还是为相公抽支签。

　　如初抽了一支签，递给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眉开眼笑。“施主且安心，此签所说，施主的相公必然会平平安安。虽然近日可能会遭到平生最大的劫难，但只要此劫一过，必定会平步青云，后半生平安顺遂。”

　　如初听了之后，安了一半的心。
　　她说：“我不求他平步青云，只求他平平安安。”

　　“阿弥陀佛。”

　　“多谢大师。”

　　如初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迎面刮来一阵飓风，妖的很。这让本就阴沉的天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如初的心莫名其妙又不安了，“咚咚”乱跳。

　　她想，还是赶快回家吧。

　　一月后，初冬至，有消息传来。
　　我军一月前在青塞湖畔受到偷袭，死伤惨烈。

　　如初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程霁的家书了，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直很是担忧。

　　晌午，官府派人来到程家，如初听到消息就昏过去了。

　　来人说：“大云军一月前受到偷袭，其中一支军队全军覆没，程公子就在其中。节哀顺变。”

　　如初想，她再也不会收到什么家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