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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佟府日常 ...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因佟国纲外出未归,今年的酒席便摆在了西府,照旧请了戏班子。

      佟国维一下一下舀着碗里的元宵,心不在焉。

      今年这节,着实冷清了些。鞭炮烟火、唱戏说书、杂耍斗乐虽是一样不少,却总没有去年的味道。他往身边空着的小椅子望去,似乎看到女儿坐在上面,晃着小腿,鼓着雪腮,把晶莹软腻的元宵一个一个塞进口里,而后从椅子上跳下来,爬到他身上,小手扯着他的衣襟,娇声央他出去看灯。

      佟国维心里空落落的,他亲手做的虾儿灯女儿还没见着呢!一时又埋怨起佟国纲来,正月初六便拐着人去了京郊别院,到今日竟还不送回来!

      被遗弃的老父,滋味可真不好受。

      “老爷,你亲自去趟别院把人接回来吧!嫡子出生都七日了,大哥也不回来看一眼,嫂子心里不定怎么委屈呢!更何况,明日便是月儿的生辰,总不能在别院里过吧?”

      佟国维哼了一声,冲着戏台子上喊了一声“好”,随即命人抬了赏钱来,一点不心疼的抛撒。“接回来气我?她乐不思蜀,我正好清静!”

      赫舍里氏张了张嘴,想起这两日源源不断送入府中的珠玉奇玩、珍馐美馔、云罗绸缎,知他口是心非,便也不多言,起身道:“我去东府陪陪嫂子!”

      月落霜繁,戏台子撤去,徒留满院孤清。佟国维喝了一夜闷酒,直到三更时分,方带着一身酒气回书房里歇下。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到了炎炎夏日,泛舟湖上,穿行于茂盛的莲叶之间。绿意田田,携着淡淡湖水腥味,不时拂于面上,带来湿凉痒意。

      耳边传来阵阵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佟国维微微睁眼,猛然清醒。哪有什么夏日、湖水、莲叶!两岁的小女孩站在他床头,颇为费力的抱着一条鱼,那鱼正拼命扭动着身子,鱼尾不时拍在他脸上。

      佟国维迅速坐起,连人带鱼提溜了出去。安置好那尾鲫鱼,方才秋后算账。他面带寒霜一言不发,她腆着脸皮撒娇撒痴。一大一小对峙一会儿,佟国维败下阵来,将人抱入怀中。

      嘉悦搂着佟国维的脖颈,将额前软发蹭了个稀乱才作罢。“阿玛,我钓的鱼,你欢不欢喜?”

      “别院好玩吗?”

      她重重点头,洋洋洒洒道:“大伯教我冰嬉,可好玩了……湖里藏着好多鱼,大伯扔了个火球,“嘭”的一声,鱼都蹦的老高……”

      前段时日火器营新制了一批火球,大哥拿去炸冰了?佟国维看着一脸稀奇兴奋的女儿,心里闷闷的,虾儿灯比起火球,真是天上地下啊!他无力的问道:“可有想阿玛?”

      “想!”

      佟国维总算是寻回一丝安慰,继续刨根问底。“那阿玛好,还是大伯好?”

      “大伯!”

      佟国维气结,拎着人进了正房,随便往床上一扔,宰鱼去了。

      赫舍里氏被砸了个正着,瞬时惊醒。

      嘉悦蹬掉小绣鞋,摸进被褥,紧紧贴在她身上,软软唤道:“额娘!”

      赫舍里氏回过神来,又喜又怒,将人搂在怀里心肝肉儿的叫了一通,埋怨道:“你阿玛也真是的,拿你当棉花枕头呢?扔来扔去伤着了怎么办!这些天可把我惦记坏了,往后不可再离开额娘这么久了!”

      嘉悦未曾见过额娘此番模样,只觉新鲜,格格笑个不停。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夜里睡了吗?累不累?身上是什么味儿?跟去的婆子是怎么伺候的?看我不收拾她们!”

      嘉悦仰在榻上,抓着两只小脚玩得不亦乐乎,鼻尖不经意嗅到一股花香,遂往赫舍里氏发间凑去。“额娘身上好香!我睡醒了,大伯带我,骑大马回来,嬷嬷们没回来!”

      “这是你婶子从江浙那边捎来的香胰子,香味能留大半日呢!一会儿额娘也给你洗洗!还有啊,你舅舅和叔伯奶奶们送了好些新衣裳来,额娘陪你去挑几件。咱们月儿今日可要做全京城最漂亮的小格格!”

      赫舍里氏捉着女儿试了大半个时辰的衣裳,方挑了一件月白绣百花飞蝶衬衣,一件白狐狸毛小坎肩。而后又从一个楠木盒子里捧出件翠羽金线织就的裘衣。

      乍然看去,但觉金光浮动,莹莹生辉。

      “这可是好东西,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几件,你太后姑姑疼你,年前就赏下来了,额娘一直替你收着呢!来试试看!”

      嘉悦一张嘴撅的老高,人早已悄悄挪到门口。听闻是姑姑所赐,便又跑了回来。

      令人万分惆怅的是,这件珍贵的翠羽金裘已经短了。赫舍里氏哭丧着脸叹了口气,“都怪额娘,忘了你长得快!可惜了!”

      嘉悦见状,抱了件大红羽缎银鼠皮斗篷在怀里,冲她甜甜笑道:“这件也好看!”

      赫舍里氏扑哧一笑,心里暖的一塌糊涂,嗔道:“就你会安慰人!也好!月白太素了些,正好用大红提提颜色。”

      几个小丫头将挑好的衣裳捧了出去,玉烟从门外进来,手里抱着个樱桃木匣子,屈膝半跪:“夫人,宣武门的瑶大老爷携夫人和小少爷来了,瑶大老爷去了老爷书房,石夫人和小少爷正在花厅饮茶。这是给格格的生辰贺礼!”

      赫舍里氏接过,打开一看,喜不自胜。“前日我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今日竟亲自送了过来,真是有心了!”

      嘉悦拽着她的衣角,踮脚望去。只见那木匣子里躺着两只剔透的翡翠小瓶,不由好奇的伸出手去。

      赫舍里氏也没拦着,递到她眼前,“这里边是头油,别打碎了,也别洒了!”说完略带忧愁的叹了口气,女儿雪肌玉肤、大眼浓睫,漂亮得像小仙女,除了这把稀疏泛黄的青丝。

      去年腊月,佟国瑶的小儿子来府上玩耍时弄坏了嘉悦最爱的四喜娃娃,佟国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鱼鳔胶给她,最终娃娃没粘好,自个儿倒是粘了一头。一剪子下去,过肩发成了齐耳发。赫舍里氏心疼得掉泪,为此不惜千金,遍求生发之方。

      嘉悦鼓捣好一会儿,费了老大的劲儿,将瓶口的木头塞子拔了出来,顿时满室桂香。

      赫舍里氏更是满意,忙将东西收好,递回玉烟手上,“我去花厅,你伺候格格!”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叮嘱嘉悦道:“你瑶伯伯俸银不高,这两瓶桂花油恐怕花费不少,你往后可不许再欺负平哥儿了!”

      香气太过浓郁,嘉悦捏紧鼻头,吐了吐小舌头,问道:“谁是平哥儿?”

      赫舍里氏愣住,一个月前,气得把人衣裳都扒光了,如今却连个名儿都不记得?你可真是个脱俗的小仙女!她从那一堆珠玉宝石中挑了个金累丝嵌宝鱼戏莲叶香球,用作回礼。

      “你乖乖的沐浴,等额娘回来替你梳头!”

      嘉悦迈着小短腿,跑出了屋子,张大小嘴喘了几口气,拧紧秀丽的眉。“我不要用,这个头油!”

      玉烟跟了出来,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笑着安抚道:“奴婢只拿篦子沾些桂花油给格格梳一梳、再按一按,然后仔细拿水冲洗干净,保管既不油腻,香气也淡,可好?”

      嘉悦能说会跑之后,佟国维夫妇便再没了清净日子,忍无可忍之下早早将嫡女打发出了正房。又舍不得相隔太远,合计之下,将人安置在了出生的东厢房里。

      门前梨树已有一人之高,下人们提着雾气蒙蒙的热水进进出出。

      玉烟替她散下头顶两个凌乱的小花苞,轻轻理顺。又丢了几个小玩意儿漂在水上,方道:“奴婢先替您宽衣!”

      小衣褪尽,露出臂上、腿上深深浅浅的淤紫来,如泥点一般散布,将白瓷般的肌肤染成了杂色釉彩。

      格格从东府回来,多是这般模样,大老爷哪管人磕着碰着,只管尽兴便成。玉烟见怪不怪,只轻轻吸了口气,默默叹息:给夫人见了不知又该如何心疼了。

      嘉悦浸在水中,左手抓着条香樟木雕成的小鱼,右手捏着个羊皮面儿的小蹴鞠,嘴里念念有词,玩得开心不已。

      玉烟搬了条小杌子,坐在她身后。打了桂花油在手上,顺着那把细软的发丝轻轻捋下。一柱香过,玉烟好说歹说劝了好久,人才答应从水里出来更衣。

      赫舍里氏早已等在东厢房,押着嘉悦同石氏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又把人按在妆台前。

      嘉悦哪里肯依,扭来扭去,不肯坐好。赫舍里氏无法,只得用布老虎和几只竹编的蜻蜓、蚱蜢哄着。

      赫舍里氏对着那头齐耳短发愁了许久,将额发留出,剩下的分作两股,沿着耳朵上面编起了辫子,两边汇作一股,拿头绳结好。满匣子花簪珠钗却毫无用武之地。

      石氏干坐着,倒也不嫌枯燥无聊,颇为热络的说着话,那唤作平哥儿的小孩儿也才三岁,脖子上挂着那枚香球,好奇的在屋里转着圈儿,东摸西看。

      玉烟见石氏并未出言制止,不免凝神盯着,生怕他又一个不小心毁了格格心爱之物。

      赫舍里氏打量女儿一番,又伸手从两边发辫里分别勾出一绺发来,遮了遮她肉肉的脸颊,拉着人出了门。

      “走,去给祖宗磕头!一会儿在祠堂外边儿可不能胡闹,当心你阿玛教训你!”说完又觉威慑力不够,便又补道:“你要是不听话,回头我把你那些好东西全数送到瑶伯伯府上,给平哥儿玩去!”

      佟庆平手里还攥着一对从嘉悦房里拿来的白玉玲珑骰子,闻言笑开。被嘉悦狠狠一瞪,又想起一月前所受的屈辱,险些哭出来。

      嘉悦见他怕了,心里满意,大方道:“都送你好了!我阿玛给我买新的!”

      佟国维和佟国瑶正从书房出来,听见这一段,两人都怒不可遏。

      一个瞪着女儿,面色铁青:“你阿玛没那么多闲钱!”

      另一个将儿子手里那对骰子抠搜出来,暴喝道:“巴巴的求着跟来,我还以为你惦记你妹妹,诚心来悔过!敢情是惦记着你妹妹的好东西呢!顺手牵羊,是为无耻!子不教,父之过!今日这酒也别吃了,咱们爷俩一块回去跪祠堂!”

      赫舍里氏急忙劝解,对站在一边无动于衷的佟国维道:“老爷,你别干看着,也来劝劝!这骰子是月儿答应送给平哥儿玩的!”

      佟国维肃容道:“大哥教子,你别插手!”

      赫舍里氏立刻住了嘴,石氏依旧不管不顾哭道:“老爷,原是妹妹送些东西给哥哥玩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件,您怎么不问清缘由便这般责骂……”

      佟国瑶深知发妻德行不佳,连带着儿子也养成了贪财好利、不问自取的卑劣性子,本以为上次被小侄女一通教训会收敛些,如今看来,不教不行了!

      他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也不便当众训斥,向佟国维夫妇告了一声罪,对嘉悦道:“桂花油可还喜欢?用着好只管跟大伯伯说!我今日先回去了,往后这臭小子胆敢再觊觎你的东西,你便像上次一样狠狠收拾他!”

      嘉悦虽不大记得上次的事,收拾二字她还是明白的!她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佟庆平的领子,伸了只肉手进去,将他藏在衣裳里的那个鱼戏莲叶香球拖出,夺了回来。

      小男孩被她一番动作勒得呛咳不已,委屈得直哭,当着父亲的却又不敢出声,巴巴掉着金豆子。

      赫舍里氏看得心疼,忙将女儿拉了回来,迭声陪着不是。

      佟国维面色愈黑,他仿佛看见未来某一日,女婿哭丧着脸,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小婿日子实在难熬,求岳父大人怜惜!

      石氏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佟国瑶却哈哈大笑,赞道:“不愧是咱们佟家的女儿!”

      夫妇俩牵着女儿亲自将人送到门口,方往东府去了。

      佟国维仍想着先前那幕,女儿抓阄时明明挑了支狼毫,日后该做个才女才是!都怪大哥,整个带偏了!“往后不可再缠着你大伯了!”

      赫舍里氏倒不知他心里所想,只附和道:“你大伯为了你,连你堂弟出生也没赶回来!以后你不可再任性,抢堂弟的阿玛了!”

      难道有了堂弟,大伯就不是她的了?嘉悦不大明白,懵懂道:“我的阿玛给堂弟。”

      佟国维差点将吃的烤鱼呕了出来,真是怒极!怨极!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一时竟不知如何发泄出来!他甩开那只小手,拂袖而去!他正值壮年,再生一个便是!

      嘉悦仍沉浸在即将失去大伯的忧伤中,抬头对赫舍里氏道:“姑姑送的衣裳,给堂弟!”

      千金裘,换堂弟的阿玛,她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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