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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之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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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渐渐耀眼,檐上雪水更甚,仿佛下着瓢泼大雨。
红墙上立着一只小鸟,被寒风吹乱了羽毛,此时正四下张望寻找,想是在这紫禁城中迷了路,在宫墙上跳跃一会儿又突然展翅飞走。
“主子爷,您慢点,等等奴才,别被这雪水淋着了!”东一长街热闹起来,几个奴才举着伞气喘吁吁跟着前面疾走的少年。
少年八九岁年纪,一身长袍澄蓝如头顶的万里天色。手中绿萼梅花晨露未干,冷风一吹,盛放得更加清雅。
他眉间不耐,身后奴才仍是一个劲儿的唠叨,将火气悉数带了出来。他一把掀翻那顶黄罗伞,斥道:“拿开!这么大的日头你们看不见?”
为首的太监见皇上心情不好,不敢多说,只眼疾手快拾起那一团明黄抱在怀中,众人也不顾地上潮湿,跪了下来。
喜怒不形于色,何其难啊!玄烨心生挫败之感。
三年前,荣亲王殇,父皇因丧葬追封一事与满朝文武闹得不可开交。他从阿哥所偷偷跑出来,藏在门外。
朝堂沸腾,老泪纵横者、慷慨激昂者甚至犯颜直谏者,无不引经据典痛陈厉害,皆谓早殇皇子哀荣太过,不合礼法。宝座之上高高坐着的皇帝勃然大怒,将案上茶水奏折悉数扫落在地,霎时间满朝寂静,阶下黑压压跪倒一片。
他在父皇的愤怒声中听到那句“荣亲王乃朕第一子”,奇怪的是,他并没多少失落之感,心里只想着原来这便是天子,万人之上,众生仰视。哪怕世人皆与他对立,仍可一意孤行,不必讨好谁,迎合谁。试问天下间有何人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一年前,父皇问他志向,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愿效仿父皇。
算上今日,他已经坐在宝座上足足两月。众生仰视他,也审视他、褒贬他甚至轻视他。短短两月,他竟似稍稍懂了父皇临终之前那种深重又绝望的苦闷之感。
祖孙是君臣,师生是君臣,母子是君臣,兄弟亦是君臣!果真当得一声孤家寡人!
“都起来吧!”
玄烨脚步慢了下来,太监们仍是小心翼翼,将明黄罗伞高举。
他尚且年幼,后宫空寂,只景仁宫这一处有些人气,今日比往常还要热闹一些,屋内不时有低语轻笑传出来。
玄烨早知里面有客,伸手拦下通报的奴才,径自进了门。
佟氏与赫舍里氏坐在靠南的炕榻上,屋子还有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简单的青色棉袍,紫檀雕花椅只坐了小半,半身微微倾向前方,一副恭敬模样。椅子后面站着个四五岁的男孩,比那椅背高不了多少,瘦弱无比。
那妇人对赫舍里氏笑道:“好些年没见国舅夫人了,当年瞧着还像个大姑娘,一转眼便当了额娘。小格格冰肌玉骨,长大后必定是个美人。国舅爷和夫人真是好福气!”
赫舍里氏眼睛不离女儿,闻言神色愈发温柔。礼尚往来,把那男孩也夸了一通:“承嬷嬷贵言!嬷嬷也好福气,养出这般清秀斯文的好儿子,一点不比那些清贵公子差!”只是单薄了些。
妇人忙将那男孩拉到跟前,眉眼笑开,嘴里却假作叹气:“唉!就是太过怯懦了,亏得国舅夫人一张巧嘴,倒成了他的长处!虎头,还不快给太后娘娘和国舅夫人磕头!”
佟氏亦笑得开怀,道:“才来多大一会儿,这都磕了三次头了!日后还有哪个孩子敢到我这景仁宫来?虎头,别听你额娘的,到哀家身边来!”
曹寅看了眼额娘,低头走了过去。佟氏腾出一只手来,示意他坐下,“多大了?读过书么?”
孙氏听了这话,目光便离了赫舍里氏,往佟氏和曹寅看去。
曹寅依旧低着头,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地上金砖,而是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她身上有股奶香味,极为好闻。他微微红了脸,不敢再看,抬头小声道:“奴才五岁,跟阿玛识过几个字而已。”
佟氏笑着点头,动了动手脚,换了个姿势。
赫舍里氏看在眼里,忙道:“娘娘,给嬷嬷抱着吧,您该累了!”女儿出生只有三斤多,佟国维以先天不足为由,命人每日给乳母准备各式山珍海味、珍馐补品。一月之内,卫氏生生从苗条的少妇变作壮硕妇人,而吃奶的这位,分量自然也不轻。
“不累!”
话音刚落,只见毡帘一挑,玄烨走了进来。除了佟氏,屋子里主仆跪了一地,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在地上的一个是舅母,一个是照拂自己八年的保姆,玄烨也不顾手上仍拿着支绿梅,亲自扶了两人起身。
佟氏看着他手里的绿萼,洁白的花、浅绿的心、嫩黄的蕊,清丽出尘。如傲雪的颜色、如寒风的姿态,是她最爱。一时脸上笑容更甚。
玄烨请过安,目光落在佟氏跟前的男孩身上。“这可是虎头?许久不见,朕险些认不出了!”
“正是,皇上身边不是还缺个侍读吗?额娘今日召见孙嬷嬷便是为此,眼见这孩子聪明知礼,心里甚是欢喜。何况他小小年纪也读过诗书,陪着皇上再合适不过了!”
孙氏不是一般村妇,为人温和懂礼,常伴玄烨八年,不可谓不亲切。玄烨染痘那段时日,还曾在曹府住过一段,与曹寅也是相识的,此种情谊实在非同一般。
他是真的欢喜,那张故作威严的脸也变得生动起来。“再好不过!我先去禀告老祖宗一声,怕只怕嬷嬷不舍得!”
孙氏与宫廷八年缘分,感受过其温情,也见识过其无情。她心里喜忧参半,伴君之路对儿子来说好坏不知,可他们没有选择。“皇上不嫌弃,是虎头和曹家的福分。”
玄烨这才瞧见佟氏怀里抱着的婴孩,肌肤细腻白皙,堪比他晨起饮的那盏羊乳。双眸紧闭,纤长的眼睫仿佛两把小扇子一般盖下,两颊泛着极浅的红晕,肉肉的小手握成半拳,微微呼声自鼻中传出,真真是无一处不可人!
他靠近些,清甜奶香扑面而来,比他采的绿萼更加醉人。一瞬间,风花雪月悉数入怀,发之于口。“绿梅薄陋,不堪配表妹玉雪之姿,却是朕亲手所折,权作初见之礼!”
佟氏微微一愣,眸中泛起一丝促狭,伸手接过那枝梅花。
玄烨会意,脸色微红,暗道日后该多读经史,少涉诗集才是。免得哪日又无端生出这般文人痴气来。
可这表妹真是可爱啊!他实在心痒。“朕抱抱表妹!”
佟氏起身,将他让至炕上,叮嘱几句,小心翼翼将侄女放进他怀里。
甜香愈暖,玄烨搂着那一团柔滑的玉色缎子,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了触她脸颊,又飞快收了回来,的确比缎子还滑。
她怎么不醒来?他一会儿就得走了。
“表妹住哪?明日还能见到表妹吗?”
赫舍里氏心里一惊,却见佟氏也盯着自己,眸中意味甚明。进宫之前她便料到太后兴许会留人,只是如今却被皇上先提出来了。她定了定心,仍是笑道:“皇上还从没去过佟府吧?从东华门出去不到三里路,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只要太后姑姑和皇上表哥不嫌弃,月儿往后恐怕天天念着往宫里跑呢!”
佟氏面上笑意淡了些,没说话。
玄烨一面听,一面拿手抚了抚表妹唇间含着的那粒小小的唇珠,她鼻尖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嘴唇动了动,嘬了嘬他的手指,又睡熟了。
佟府?他想起造办处藏着的那副舆图,广袤江山绵延铺展,入眼之处,尽属于他,包括秀丽的紫禁城,包括半盏茶外的佟府,还包括怀里玉雪可爱的表妹。
孤家寡人又如何?终究是瑕不掩瑜。只手掌乾坤,一言定江山,方是他心中向往。乾清宫的宝座,他总有一日会坐的稳当。
朝堂上积累起来的郁气散尽,玄烨小心将表妹放在额娘怀里,挠了挠那只小手,笑道:“今日南书房还有讲学,朕先走了,明日再来给额娘请安!虎头,跟上!”
曹寅向三人分别一礼,跟在玄烨身后走了。
佟氏抱着侄女坐下,打皇上进来,她便看出他今日情绪不佳,不想她一句安慰话也没说,他离开时竟豁然开朗。这侄女还真是个福星,当下更是坚定了留人的心思。
“我也不绕弯子了——”
话语刚出,却见怀中女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张开双眸。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半点不认生,反而看着佟氏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眸中华彩满溢,宛如千里明月。
佟氏仿佛被夺了心神,呆了半晌才喃喃道:“叫什么名字?”
赫舍里氏想起取名一事便哭笑不得,“还没定下来呢!出生当日,大哥便说要叫天上那个月儿,夫君却不肯。争了一个多月,谁也不肯让一步!如今正好求娘娘金口,赐个名儿,平了这风波才好!”
往日府中快乐光景浮于脑海,佟氏忍不住扑哧一笑,暗骂一句长不大的老小子!“月儿不是挺好吗?弟弟为何不准?按他的意思叫什么好?”
“夫君倒没说,只不肯叫月儿!”
佟氏立马便懂了,佟国维心里定也觉得月儿挺好,只不过自己的女儿,大哥却来插上一脚,心里不痛快,这才嘴硬罢了!
怀中婴儿毫不安分,一会儿吮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又鼓起腮帮,发出噗噗的声响。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佟氏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道:“我想给侄女取名嘉悦,也叫悦儿,倒不用改口了!至于大哥起的月儿,便用做小字罢!如此,他俩该无话可说了。”
嘉,美也。悦,乐也。赫舍里氏心领神会,郑重跪下叩谢:“谢娘娘!”
“起来吧!不必如此,我很久不曾这般开怀了!只盼国舅夫人不嫌宫里憋闷,往后常带月儿来看看我便好。”
“是!”
佟氏逗了侄女好一会儿,笑得乏了,将人送回赫舍里氏怀里,吩咐婢女道:“彩云,今日备好的赏赐都送到曹家去吧!区区俗物,换了你家的无价宝,哀家今日赚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孙氏起身行了个大礼。“娘娘看重,奴婢叩谢!”
慈宁宫。
寒风已歇,夕阳渐渐沉于天际,将周遭云彩染得艳红一片。女子站在门外看天色,沐浴霞光,眼角的细纹也随之明媚起来。
“苏茉,什么时辰了?”音色略暗,圆润深沉中隐带一丝苍老,从帘子里传了出来。
苏茉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屋。“黄昏了!”
布木布泰从静室出来,手里握着一串佛珠。顺治九年,□□入京觐见,呈了这串佛珠给先帝,如今成了她最后的念想。
“园子里的绿萼今日该开了,黄昏时香气最盛,咱们赏花去!”
苏茉嘴角微勾,扶着她坐下,倒了盏茶。“香的那枝已经被人采了,其他的还只打了朵儿,还是过几日再赏吧!”
布木布泰眉间舒展开来,端起茶润了润嗓。“你既然瞧见了,怎么不拦着?绿萼不耐寒,今年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一树。”
“皇上一片孝心,奴婢自然要成人之美。”
布木布泰低头看着手里的佛珠,眉上那股忧愁又显了出来。“你倒是会心疼他!罢了,让他去寻些安慰也好!”
“皇上还小,依赖您,尊敬您,这才会盼着您垂帘听政!您今日何必发那么大的火?”
布木布泰叹了口气,闭眼道:“那秀才千里迢迢进京,只为奏请哀家垂帘听政,不过是怕皇上年幼,压不住朝堂臣子罢了!咱们皇上倒好,受了人家轻视,反而拍手大赞。这不是依赖尊敬,而是逃避畏惧!从他父皇身上传承下来的怯懦,哀家非得狠狠剜个干净不可!”
苏茉虽觉她过分严厉,却也无话可说,望了她好一阵,忽的在那把浓密青丝里瞧见一根白发,心里一时酸楚难忍,叹道:“奴婢好久没替格格梳头了。”
布木布泰听她忽作此语,不禁想起往日时光,睁开眼笑了一会儿,问道:“景仁宫那边如何?”
“小禄子刚从那边回来,慈和太后留了孙氏之子,还赏了曹家不少东西。”
“昨儿个她请旨,哀家便猜到了。还是生母想得周到,皇上身边确实缺这么个忠心亲近的奴才!哀家今日免了国舅夫人过来请安,太后面上不说,心里却难免会有芥蒂。明日你备些赏赐,给那刚满月的女娃娃送去! ”
苏茉儿笑了一声,打趣道:“慈和太后应该是想明白了您的心意,没留人。国舅夫人早领着女儿回去了。咱们的赏赐还是省下给您未来的孙媳吧!”
布木布泰有些讶异,她本以为佟氏会将侄女留在宫里,同皇上青梅竹马长大,日后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惜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地位,这孩子注定没有凤命。佟氏是想到这一点才改了主意?“哀家没想到,佟家的人,还有些傲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佟氏望着窗外,一时兴起,生了赏月之心。彩云替她系好斗篷,塞了个手炉给她,搀着人走到院子里。峨眉新月,在薄薄云层中穿行。
“娘娘为何改了主意?”佟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开怀了,彩云当然是希望小格格留下为她解些忧愁的。
正月十六,那夜应当是清辉耀目,月满禅宫的盛景吧!不然大哥为何定要取名月儿?脑中闪过那双华彩满溢的眸子,方寸的天地,如何困住千里明月?
“哀家忘了,她是佟府嫡长女,掌上明珠,弟弟怎会舍得送到这里来呢?骨肉分离的滋味,我尝过!己所不欲,何施于人?”
佟氏转身进屋,想起赫舍里氏今日临别之语。
——先考临终之时谓有愧于娘娘,夫君嘱臣妇转达,请娘娘千万保重!
额娘在世之时,也曾反复同她念叨:
千载荣耀,怎及你一世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