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怪系-四大道士（全是短篇~）》薅仔球

2、寂寞烧

　　——“老三，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能幻出人形？”

　　追命和方谢谢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他们刚救完人。
　　寒冬大雪茫茫了天地，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去往邙山的行程，飘飞的雪花钻进敞开的衣襟，贴到他皮肤上，竟仿佛水流进沙地一样消失无踪。
　　造化有造化之神，容纳入体也无妨，
　　他原也是打算去宇宙洪荒精华汇集之处待些时日，酒都备了许多。
　　——那可不是寻常的酒葫芦。
　　在一色天地间奔行时，追命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前面五丈七尺四寸八分远的地方，有个异物，善恶尚未知。
　　他是感觉到的，直等那东西走的很近了，追命才看清楚。
　　毕竟大雪纷纷之中，男子一身雪色的衣衫太难辨认，就连那人的头发都让暴雪密密覆盖着，看不出原本模样。
　　那是个青年，有着非常好看的人的相貌。
　　青年站在三尺之外打量了追命半晌，目光中有掩不住的傲然，然后他微带忧悒地点了一下头，踏步上前拉住追命就往来向走回去。
　　他的手冷似寒冰，灼得追命掌心一阵发烫。
　　——哎？
　　——自己好歹也修道数百年了，这什么东西还敢来随便招惹。
　　不像他大师兄天生阴阳眼，追命得要凝神聚力才看得出来。
　　一凝神，青年的身形顿时在眼中消失了。
　　原来如此。

　　追命跟着青年来到一处大宅之前，院墙高立，宅门紧闭。石雕瑞兽的黄铜基座下瘫倒着两个人，也是让白雪遮盖着，搞不清死活，追命急忙过去查看二人状况。
　　确实仍然是人。
　　一对老夫妇，衣衫破烂，冻得已是只进气不出气了。
　　追命渡气救人的时候，青年就在旁边静静看着，垂手而立，略长的衣袖拖到了地上。
　　他那么地靠近三个活人，却有种秀峰独耸的寂寞。
　　等追命将两位老人送到附近的道观安置好了，回到宅院门前，青年还在原地站着，看到他走近来，眼中映出一点积雪反射的清光。
　　追命叹口气，笑问：“在等我？”
　　青年眉目未动，回了一句不搭边的话：“罡气护体，骨耀金芒，你是修仙道士？”
　　“欸，不到不到，会些术法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追命没想到这竟问懵了青年，却见他反复犹豫支吾嘟囔，声音才渐渐清晰。
　　“拜…谢……，谢…谢谢…”
　　——好像有很多人这样喊自己，兴高采烈地准备酒菜欢迎。
　　“我叫谢谢。”
　　“唔，好，”追命瞥了一眼乌门上高悬的牌匾，方府。
　　——在此相逢也算有缘，就是方谢谢罢。

　　本来是独自赶路，却途遇这么赏心悦目的灵物，追命禁不住地觉得有趣。
　　心情好时就想喝几口酒。
　　于是追命从葫芦里取出两坛酒、一套温酒注子、一壶滚水，还有一个填着几块炭的铜炉，他俩都不怕冷，但是那样喝更有气氛，更像严冬路途中，因逢机缘围炉取暖的路人过客。
　　方谢谢呼扇了一下的眼皮挡不住闪出来的好奇。
　　可等到炭火燃起来他就避开了。
　　方谢谢趺坐在积雪之上，远远地望着透光的小火炉。
　　轻如一羽毛。
　　守万古凌洪霄。
　　而后忽然抬头看着追命微微轻笑。
　　极清浅的笑意，只点染在眉梢和嘴角。
　　如高峰绝顶的千秋冰雪，亦如远天垂落的一瞬青云。
　　隔得那么远，又离得那样近。
　　追命霎时间不知该去看漫天的飞雪还是炉中亮红的炭火。
　　只好盯紧眼前。
　　很快酒壶里的酒弥散出混合药草气息的酒香，追命眯起眼哼了一声，从怀里又掏出两只酒碗，倒八成满，一杯递给了方谢谢，一杯已送入自己口中。
　　方谢谢接过，却显然对蒸腾的热气还有忌惮，轻皱着眉头凑过去吸了吸鼻子。
　　他发上的薄雪瞬间融化了，露出了檀木般的青丝。
　　那是方谢谢身上，除去瞳仁，仅剩的能将他与飞雪区别开来的颜色。
　　待那酒浮腾的热气消了，方谢谢忽然一倾手，把酒泼到了厚厚的积雪上，追命将要出口的一声哀叹，也被他眉眼间莫名的忧郁堵了回去。
　　——也罢，带了许多酒呢。

　　结果两坛酒，便这样饮了一坛，倒了一坛。
　　追命到最后甚至能从方谢谢倾酒的姿势里看出一份遗世的冷寂。
　　恐怕是太心疼自己的酒，目随心寒了。
　　追命忽然拍掌，如飞花草叶那样落在方谢谢眼前，手掌按住他头顶稍稍向后推去。
　　方谢谢便后仰了脑袋，手中将泼洒的酒也止住了，接着追命单手捏一个诀，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无名指沾了些酒，在他额上写了两个字。
　　凡酒浆过处，皆有金光。
　　待他额头又回复洁净，方谢谢抬眼看追命，眼珠雪一样带着冰气。
　　“邪真…”他沉默半晌颔首道：“又邪又真，不错。”
　　“对，方邪真，你的名字，”追命坐到他对面，取过方谢谢那杯酒喝完才笑道：“我叫崔略商，你记住了。”
　　方邪真缓缓地点头，郑重其事，好像他真能记住似的。
　　后来酒饮尽，他俩就道了别。

　　又一年。
　　时至腊月，天气渐寒。
　　有日追命正在院子里吐纳行气，忽睁眼望望西方，掐指一算，不由地笑起来。他运息归元，起身正要走，霍然听到阵冰珠堕玉盘的语声。
　　“又去见那雪灵？”
　　追命回身抬头，只见屋檐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少年，玄巾苍然道指双捻，低头垂目看他。
　　眼睫在少年脸上洒落几丝灰影。
　　“大师兄，”追命打个圆揖，笑说：“也无旁的事，妖魔嫌天寒地冻，都不愿出来作祟。”
　　“何不收服了，带回来修炼。”
　　那人微喟：“问过，他没说同意。”
　　“哪年？”
　　追命一怔。
　　是哪年的方邪真答了要留在洛阳？
　　又是哪年的方邪真说自己欠他一杯酒？
　　山上赏瀑哼曲的也许是八十四年前的邪真？
　　想看牡丹的可是一百二十六年前的那个谢谢？
　　记不清楚了。
　　年年雪至，岁岁赴约。
　　只为重新认识一位故人，再在满天怒雪中与他温酒促膝。

　　听说今春牡丹极盛，香阵袭洛水，历数月不消。
　　——可嗅着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