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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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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命此行是故地重游。
小山城当年远没有而今的繁华热闹,以前路上行人很少,临街也没有店铺,现在却熙熙攘攘的,有招徕邀客的茶摊,还有摇鼓叫卖的货郎。
酒楼也比原来多了四五家,追命最高兴就是这个。心情大好,连略阴仄的天都带了微愁的诗意,他特地选了那家客人最满、招子最引人的夕雨楼
也许是名字应景,今日生意格外好。
人太多,伙计未免忙不过来,追命找了个角落自斟自饮,乐得逍遥,也不管有没有人招呼他。
反正面前温酒的大壶越摆越多,天边堆积的黑云也愈发厚。
一看要下雨,追命更不想动弹了。倒是店里其他客人,许大多是当地百姓,瞧着天色太怕人,反而呼来喝去,相互招呼着早早躲回家了。
酒楼里空荡了,店小二也总算有闲情关心缩在窗根的醉猫。
——可不能再不管,这人喝了这么多酒,万一没钱钱付账翻窗跑了,他们当伙计的又要挨骂。
“爷,您不回家啊?这要来暴雨了呢。”
追命斜睨着小二嘿声道:“怕爷不给钱?……甭怕啊,不短你这点。”
小伙计一抹桌子,端起两个空酒壶,嘻嘻笑道:“爷您哪里话呢,只管喝,您是内行人,这可是咱们县最好的酒了。”
“呵,瞎话。”
“哟敢情爷不是本地的,您打听去,方圆十里咱们夕雨楼绝对是头一个。”
追命勉强掀起眼皮,露出双迷离醉眼:“你这小子,呃,胡乱蒙人,方才爷还听人说……唔,城郊有家酒馆,才是仙酿。”
“打住!爷快别说了!”伙计放下酒壶,压低声音急道:“城南那家?那家去不得!要人性命的,晚上都不打烊,沽酒的娘子漂亮的好似妖精,听说跑去喝酒的都没影喽。”
追命眨了眨眼。
“您就在咱们这尽情喝,可千万别不信邪跑去送命,啧,今这天气怕是妖怪要兴风作浪。”
小二念叨着,又去收拾其他桌子,就没看见醉迷糊的客人放下一角碎银,翻窗走了。
——还真是大变模样,怎么连作妖的都有了。
追命把头上斗笠压低些,手不由自主地移到下颌摸索着冒头的胡渣子。
——唉,也不知是何等精怪,万一符也不够酒也不够……
想到这里他立刻拎起腰间的酒葫芦摇了摇,沉甸甸的约还有大半。
追命安了心,哼起一支无名的小调,捻了道诀,继续冒雨前行。
雨水当然落不到他身上了。
连小道坑洼四溅的泥水都不往他鞋尖沾,只刚激起就被一阵烟气卷走了。
等到追命找到那酒家,雨势已渐小了,天却黑得像在半夜。
院子里有一株槐树,枝干粗壮,正当中被劈开过,树冠分成两边都极茂密,层叠的枝叶间还掩藏着许多团拥挤的紫花,竟幽幽发亮。
而酒肆内柜台上,燃点的那盏灯简直是乌云密盖中透出的一轮月光,颇令人神往。
离着两丈远,追命已然嗅到股让他忍不住舔舐嘴唇的味道。
绝对是老酒醇香,又仿佛美人春香,妙极了。
一切都透露出神秘的诱惑力。
然后追命进店,雨声顿时被隔绝在另一重天地。
这种鬼天气,果然只有他来当客人。
——正好,不用怕伤了常人性命。
店里一个褐衣掌柜,还有个着淡青罗裙的年轻娘子,玲珑温柔,如一盏澄酒在被饮下的刹那所起的微澜。
女子在追命掀门帘而入时恰好迎向他,眼神猛然一乱。
许是为了掩饰仓皇,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那种笑就像一朵粉红的小花在微风中同人招手。
追命心下叹息。
如果他们没伤过人,或者还有余地,可是自己途中所探听到的,全是这对妖精害人的事。
对,掌柜的和小娘子,统共两个,最近三个月闹得周边村镇人心惶惶。
追命此行主要还是除妖,顺便故地重游。
“掌柜的,上酒。”
男子一愣,仍是拿了酒坛酒碗放到追命眼前。
碗又破又旧,边沿还缺了个块,追命就那么不小心将指尖划破了。
那褐衣掌柜本已转身往回走,听见客人一声低骂,突然长吸口气,又吸吸鼻子,脖子往后扭折过来,倒挂着一般冲追命杰杰怪笑两声。
笑声未止,脑袋也没拧正,掌柜的就整个砸了来。
硕大的黑影伴着腐土的气息,铺天盖地地遮住了追命的视线。
追命已摸到了收在怀中的符箓,眼前却猛地闪起一抹清光。
女子竭力把掌柜的挡住。
“你别杀他。”
女子脸上的不知是泪痕还是雨水。
抑或是酒迹?
“不杀,只要元神而已,你们杀伤了人命,不能不除,”追命说罢又嗅了嗅,摇头道:“你没害人,成形不易,我可以引你往正途修道。”
此刻女子粉腮上的两行确乎是清泪了。
“他不能死,求——”
追命冷然截道:“趁未犯下大错,让开来,我还能帮你。”
掌柜始终一言未发,追命恍然:“还不能说话?……不能说话却已会害人了。”
女子仍在顽抗:“没有了他我也没法活,可我还不能死啊。”
追命顿住,长叹,把手从衣襟撤出来,解下葫芦喝了口酒,又叹。
女子眼角仍带泪,却已有万分欣喜的笑意。
黑漆漆的影子突然从她身后跃出。
腾起来片片片片碎裂开。
暴雨般袭向追命。
每一片都在柔亮中撕出毫无光明的裂痕。
女子凄惨痛呼。
追命等那阵黑影来到眼前才喷了一口酒。
漫天散开。
酒雨对影雨。
黑影张开了嘴把酒尽数吞了。
然后那些影子碎片轰隆燃烧起来,一片片烧连成一片。
追命终于掏出张符,脚下歪歪斜斜踩了几步,口中低语又一声急喝,黄符哚地飞出去悬在了熊熊燃烧的暗影正中。
那掌柜是不会说话的。
所以女子凄厉的呼号就格外惊人。
她停住时,黑影已不见,追命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个酒坛子。
下个瞬间坛子便碎成粉末。
追命一扬手里葫芦,轻声道:“你随我走,我再给你找安身之处。”
女子好像浸了水的白纱绢,慢慢透明起来。
“我在等人,”她摇摇头:“可是现在没有那个酒瓮,他不会认出我的。”
追命眼见着女子身上光散,咂嘴便想把她直接收进葫芦。
“不要!”
“不要你帮!”
“可惜等不到他了。”
她那么不情愿,追命只好走近些,还有点时间,他自信可以劝服这女子。
却不想近到一步之内,那女子忽然抬头——眼睛里又有了很喜悦的光——并且一把抓住了追命受伤的手。
指尖破了小口,晕着浅绯的血色。
她吻了上去。
追命想躲已经来不及。
而那女子的身形急速消褪,这下莫说劝,连收她的时间都没了。
“…小崔……”
追命这才发现,她是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四百年前,追命还是少年儿郎的时候,整天跟着一位地仙走访各处名山。
那个爱穿红衣衫的、纨绔子弟形貌的师父,寻遍山间溪泉就是为了找适合酿酒的水,最后在这山城找到了。
那自然要住下来,还勒令追命帮他酿酒。
其实只帮了一次。
因为他头回帮忙就毁了约红真人一坛花费八十年心力准备原料的酒。
“略商过来。”
温约红耷拉着眉毛看自己的小弟子,眼白有种流丽的清澈。
“封坛子的时候是不是伤着手了?”
那酒瓮边沿果然有个很突兀的小缺口。
“师父啊,小伤,你别担心。”
温约红哀叹数声连拍案几,叹够了就懒懒地往地上一卧。
“哪是担心你,这酒沾不得血气,废了…唉,废了。”
尚年少的追命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手给划破时,是有滴血掉了进去。
——可那血珠还不及粒粟子大啊。
他正要辩驳两句,却见温约红已经沉沉睡着。追命刚想走,忽又听见师父吩咐:“去把酒倒干净,坛子砸碎,取丹炉里火烧了。”
追命通常都很听话,很乖。
他这次却没按温约红说的毁酒灭坛,只因他太喜欢这酒的香气了,于是追命悄悄地把满满一坛酒埋了起来,还种了棵槐树作标记。
待它变成陈酿自己再来饮个痛快,万一找不到了多遗憾。
“一定等着我来喝啊。”
时间太漫长,有些事情就记不太清晰。
也懒得记。
那只酒妖吻到他指尖,追命才忆起尘封多年的往事。
得他一滴煞气这么重的血,难怪妖化,连带酒坛子都成了精。
不过真是好酒,满室盈香。
追命在地上那滩酒水中画了个符,口中喃喃道出神咒。
自然没用受伤的那只手。
他弄完了走出店来,又丢出一道符,整间酒肆燃起青焰,飘到空中越烧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周围就只剩孤零零的槐树。
那一棵老槐树满冠的紫花竟然全转成了莹莹的白色。
连珠成簇的娇小白花,沾几滴萧寒的雨水后更有一种别样剔透轻柔的美好。
追命看着那棵树,忽然淡淡笑了,他走到树下,伸手托起一串花珠,凑近衔去了末梢那朵展翅欲飞的小花。
似雪如玉的洁白隐没于唇间,连同花瓣一颗艳红血珠。
天晴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