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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擂台 ...


  •   石秋风下了战书,以故人之徒的身份挑战怀家家主怀无涯。他花光兜里所有的铜板买了五十只信鸽,战书飞遍武学世家,江湖尽知,怀无涯避无可避。

      三日后,怀无涯应战。

      地点选在长安城最大的镖局兴隆镖局进门的第一座擂台上。擂台很大,视野宽广。

      擂台周围所有的酒楼客栈在约定之日前十天就已经预订光了,前后左右搭满了临时看台,黑压压一片人,座无虚席。数十个赌坊派人来摆摊坐庄,悬殊分明,不少江湖人压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到了约定比武的这一日,十七万两银子赌怀无涯胜,五千三百二十一两八文钱赌石秋风胜。

      二十一两是沈大夫的。他说,给姓石的不要命的小子断左臂那日是七月十四,就押二十一两吧。

      被隔壁一长排赌怀无涯胜的江湖人听见,有人斗胆上前拦了他,劝道:“神医做什么押他?铁定亏!”

      沈大夫说:“我喜欢这小子的眼神。”

      来人瞪眼:“就这样?”

      “就这样。”

      走出几步,沈大夫回过头,添了一句:“石小子也不见得会输。”

      沈神医名动长安,一句话拉来了五千三百两。

      那八文钱,是一个有孕的少妇押的。她是几个月前从北边被匈奴攻占的白城逃出来的流民,丈夫为了保住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饿死在来长安的路上。她不过双十年华,蜡黄削瘦的脸上尚看得出秀丽的轮廓,日日被长安的流氓地痞骚扰。有一回险些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是石秋风救了她,顺手打残了附近的恶霸。

      这还是石秋风上一回来长安的事。

      他一时好奇去瞧了眼赌坊的摊子,被少妇一眼认出来。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赌上了三日的粮钱。

      一两银子起押,庄家不肯收。

      石秋风提着眉尖刀,逼他收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石秋风笑着对我说,就算最后败给了怀无涯,没能替师父报成仇,也不算虚妄一场。

      我拎起钱袋在他眼前晃了晃:“再帮你一把?”

      石秋风大笑。

      “你给我一盏酒就够了。”他说,目光灿若星辰。

      约定之日到了。腊月十四,上元节前一日,黄历上写,宜出门,忌安葬,春风解冻,大利南方。楼下难得收了日进十银的算命摊子凑到擂台前听比武的瞎眼道士说,这是个十年一遇的大好吉日。

      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停了。

      江湖人都说,这是老天在为石秋风造势。

      借了沈大夫之名,在靠近擂台的酒楼里找到两个临时空缺的座位,位置很好,就在窗边,一览无遗。

      出门前问石秋风要喝什么酒。

      “听薛无衣说,青梅酒是你自己酿的?”

      “恩。”

      “就是门前那两棵青梅树?”

      “对。”

      “你不喝酒,为何会去学酿酒?”

      我笑:“铸刀的人不一定用刀,卖笔墨丹青的人不一定作画,谁说酿酒的人就一定得喝酒?”

      他歪头想了想,笑了:“是这个道理。”

      我一手拎着坛青梅酒,一手抱着忙不迭舔爪子的石头,上了酒楼。拍开封泥,给石秋风倒了一杯酒。他接过,仰头饮下半盏,伸手逗了逗石头,转身而去。

      白瓷杯里尚有涟漪,擂台下已是黑压压一片。

      身前徒然投下一片灰影。

      抬起头,来人白衣如雪,英英玉立,背负长剑。

      他微微一笑:“姑娘,这里有人么?”

      我认得他,他是许多年前那个雨夜碰见的老头子的故人。那夜老头子发了火,喝了三碗酒就烂醉如泥,盯着屋檐上淌下的雨珠发了一夜的呆,我记得很清楚。

      我抱走上蹿下跳的石头:“请便。”

      他在桌对面坐下,白衣一尘不染。他已有些年岁,面容比起当年遇见时沧桑不少,一笑,唇边漾出一丝细纹:“石秋风是你的朋友?”

      石秋风离开时没有遮掩行踪,不少人都看到了。

      我点头:“是。”

      “你觉得是谁胜?”

      我反问:“你觉得谁会胜?”

      白衣人笑了,顿了顿,道:“怀无涯不会输。”

      怀无涯不能输,他为纵横江湖的这一日努力了大半生,发妻惨死于仇家之手,唯一的女儿成了大雁塔里作茧自缚的困兽。这一战若输了,他一辈子都无法站上武林的最顶端。怀无涯牺牲了太多,就算赢不了,也绝不能输,他会拼尽一切保住自己的地位——他输不起。

      石秋风说,兴许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输得起。

      输得起的人孤注一掷,输不起的人步步谨慎。越谨慎就越容易出错,物极必反。

      白衣人屈指弹了弹酒坛子:“可以么?”

      我给他斟了一碗。

      他浅浅呡了一口,目露惊讶:“这青梅酒,倒是与我一位故人酿的极像。”

      “故人?”

      “恩,”白衣人搁下酒碗,清脆一响,“是一位大才女,当年她酿的青梅酒千金难求,可惜红颜早逝,死时约莫和你一般的年纪。只可惜——”

      “可惜什么?”

      “她一死,她的情郎毁了,原本有着大好的锦绣前程,自断前路,远走他乡。我上一回见到他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他成了个颓废度日的酒鬼,明明大不了我几岁,看上去竟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叟。不知如今又漂在何处,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一面。”

      白衣人端起酒碗,仰头一口饮尽。

      青梅酒是老头子教我酿的。他在天涯海角的酒肆里喝遍了这世上所有的酒,偏生到哪儿都喝不惯青梅酒,抓了小二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要又酸又甜,喝下去像吞了粒水晶葡萄。”

      小二听得莫名其妙,周围的酒客也听得莫名其妙。老头子一人把独角戏唱得面红耳赤,无人理会。

      后来他不再和酒肆里的人争青梅酒应该是什么样的,难得清醒了一阵子,手把手教我酿青梅酒。我不喝酒,所以学了酿酒,也只会酿青梅酒,被薛无衣嘲笑了一番,说我固执得像头驴,丝毫也不懂得变通。

      醉到深处时,老头子不再饮烈酒,让我给他倒青梅酒。他爱大口喝烈酒,小口小口一分分地呡青梅酒,盯着虚空,目光空茫,眼里荒凉似原野。

      不管我酿了多少次,他都说,差一点,还差一点。

      差在哪里,我不知道,老头子也不知道。

      有一回我问他:“师父,什么样的死法最孤独?”

      老头子想了很久,半晌道:“大概是死时孤苦伶仃,直到多年后才有人发现他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吧。”

      最后他一个人醉死在酒肆里,趴在桌上整整一个时辰,无人问津,连小二都以为他只是又醉倒了。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无一人注意到这个买醉的老头已经死了。

      真是孤独的死法。

      老头子大概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我在他随身的破包袱里找到了三四年前就已经写好的遗书——他从来都知道喝酒伤身,只是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老头子叫我烧了他的尸体,骨灰撒在江都的土地上,一粒灰都不要留。江都是老头子的故里,故里本该有他的故人,他却没让我告诉任何人他的死讯。

      他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只有酒肆的小二还问了句,那个日日买醉的糟老头子怎的不来了。

      楼下传来击鼓声。

      “咚!咚!咚!”

      比武开始了。石秋风在南边,怀无涯在北边。

      怀无涯衣冠周整,背负长剑,身形清癯。

      “石秋风,”拔剑前,他突然开口,“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替你师父争当年败给我的那一口气?”

      石秋风道:“过去我以为是,方才站到了这里,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是。”

      他立在擂台上,背着他爹的三弦琴,怀里抱着他师父的眉尖刀,背脊笔直:“我不是为了替师父报仇而来,那是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但若不为师父报仇,我就无法前行——只有打败了你,我才能无所挂念,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走我自己的路。”

      怀无涯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一挥手:“开始吧。”

      刀光剑影,叮叮当当,如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响。

      前五百回合势均力敌。

      擂台上两人胶着太久,难分胜负,一旁观战的怀无涯大弟子心中焦急,手出暗器欲击杀石秋风,被不远处看台上观战的薛无衣拔刀挡下。两人交锋数百回合,薛无衣重伤于怀无涯大弟子剑的下。

      薛无衣昏死在地,石秋风乱了心神,被抓住了破绽,以一刀之差败于怀无涯,当场身死。

      怀无涯本不欲杀石秋风,只想败之以挽回声名,失手错杀,不由一愣。就在这一刹,假扮大夫混入怀家家奴的方寒花冲了出来,手持匕首,一刀刺上去。怀无涯避之不及,堪堪躲过了要害,重伤倒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坐在酒馆五楼的一方小小窗户后,远远地看着十数丈外小小擂台上的刀光剑影,一刀一剑之间搅动着的是江湖局势的风云变幻。回头想来,那日亲眼所见的亲耳所闻的,竟恍然如一梦。

      擂台周围一片哗然。

      我抱着石头冲下酒楼。

      身后白衣人似乎在喊我,又似乎没有。

      我见到薛无衣时,他泡在沈大夫堆满药材的木桶里,一身纵横交错的剑伤,昏迷不醒。桌上搁着他的刀,那把苏秋池送给他、跟了他十年的刀断成了两截。

      沈大夫只说了一个字,等。

      再走出屋子时,江湖上已经变了天。

      怀无涯重伤昏迷,继承衣钵的大弟子亦被薛无衣重伤,一时无人掌控大局。几个恨透了怀无涯的江湖人趁机把他过去所做的不义之事一桩桩大白于天下,其中也包括薛无衣和石秋风同怀无涯的恩怨。

      因了怀无涯的声名和石秋风半年前在江湖上掀起的风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前辈后生几乎都来了长安看这次比武,怀家的丑事片刻遍传。不过一日之间,怀无涯的声名一落千丈,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次日,怀无涯独女怀玉从大雁塔顶层一跃而下。

      我去西市给薛无衣抓药,抬起头时,远远看见一袭白衣从高高的黑塔上坠落。像一只折翅的白鸟,无法飞翔,干脆用最后一次的飞翔奔赴死亡。

      她终究是走上了大雁塔的顶层,只可惜没能成为那一只在大漠上自由翱翔的孤鹰。

      今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街上熙熙攘攘,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西市上挂满了一长串胖乎乎的灯笼,蹒跚学步的幼童拉着爹娘的手四处乱窜,猜灯谜的摊位前排起长队,红男绿女,笑语盈盈,面若桃花。

      药铺掌柜用桑皮纸包起草药,递给我。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关门的“吱呀”声。

      回过头,药铺掌柜已经拉下了门帘,手里拎着几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朝我笑了笑:“今日也做不成什么生意,就早些打烊,家里的孩子还等着呢。”

      他拎起油纸包晃了晃:“喏,隔壁王大娘的糕点铺子里买的枣泥糕,幼子吵着要吃,闹了我好几日。”

      回到屋里,一室清冷,夜凉如水。

      几日前一个很黑很黑的深夜,有两个男人在这里推杯换盏、大醉方休,大着嘴巴说胡话。

      一个男人咧嘴嘲笑,你个懦夫,没出息的怂包!

      另一个男人哈哈大笑,你一个追梦人又如何,最后不是化为一抔黄土的就是成了又一个未亡人。

      我站在他们身旁,给他们斟酒,听他们胡言乱语,看他们烂醉如泥。我似乎很明白这两个男人,又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薄情寡恩的失心人,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只好冷眼看着他人的悲欢离合,做个旁观的过客。

      窗外是万家灯火,灿若星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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