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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寒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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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过后又是大旱。
就连江湖骗子也不敢再瞎眼胡编说今年是黄道吉年。长安人的脸被烈日晒得发白,煞白。
再听到方家母女的消息,是方娘子改嫁。
她嫁给了城里一位年过六旬的富商老爷做续弦,年后就要跟着他去江州。夫家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大一小两个女儿被她抛在了长安。
八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虽是续弦,却也有半里红妆,远胜寻常人家,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围观之人不过寥寥,街上冷冷清清,邻里站在窗后,冷眼看着大红轿子从屋前晃悠悠抬过。
我想起方屠夫被杀的那日,我去西市买石料,回来时正见他在摊位前扬刀剁肉。方娘子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里抱着幼女,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安静温软。
那时她布衣荆钗,笑靥如花。
那日我没有见到方家长女,听说她前一日就抱着幼妹离开了长安,不知去向。
两个月后在闹市中再见到她。
她成了个叫花子,衣衫褴褛,满面污垢。许多人围着她指点江山,嗤笑嬉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有人驻足哪怕半刻。她站在冷冽的寒风和人如刀的目光里瑟瑟发抖,腰背挺得笔直。
她要卖身葬妹。
我才知道,原来她叫寒花,方寒花。
很美的名字,让我想起大雪纷飞里傲立的红梅。
那些两个月前还在方娘子改嫁时为方家姐妹打抱不平的邻里,木然从她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连月的梅雨后又是连月的大旱,他们自顾不暇。方寒花叫住一位过去同她们交好的妇人,她充耳不闻,疾疾走远。
舀水时看见水缸里自己的脸,麻木漠然。
和那些人的脸,一模一样。
方寒花立在闹市之中,整整三日。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身前空无一人。人们早已对她失去了兴趣。
“雁姑娘,求您收我为徒。”
她跪在地上,腰背笔直。
“我不收徒。”我说。
方寒花的眼睛如死水,波澜不惊。她站起身,也不拍膝上的灰尘,挺立的背脊僵直如深秋的麦秆,轻轻一碰就碎了。我想起不久前她问我她爹是生是死时,睁着一双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着我,然后在我的沉默中,目光一寸寸黯淡下来。
我递给她一张千两的银票,够她一生衣食无忧。
她不肯收。
方寒花跪在肮脏的雪地里,仰头看着我,满眼血丝,像只负伤嘶吼的困兽:“求您带我去见薛无衣。”
她的眼睛很黑,像泛了光的墨玉。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如何知道她爹的身份,如何知道薛无衣同我相识,又是如何知道薛无衣同怀无涯有仇。
我看着她的眼睛:“杀你爹的人是石秋风。”
“我知道。”她说,“石秋风只是杀了我爹,害死我爹的是怀无涯那个畜牲。”
我不知道方屠夫和怀无涯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那又是另一群人的恩怨情仇。
怀无涯生于草莽,没有武学世家的底蕴,起点太低,走得太高。他这一生为了走到江湖魁首的位置无所不用其极,两袖清风,满手鲜血,同他结仇之人的故事讲个十天十夜都不完。
方寒花亲手埋葬了幼妹。巧得很,就葬在城外,隔着渭水正对着对岸方屠夫的无名墓。
她没有让我刻碑,望着新堆起的小小坟包,笑容清透,一如过去。
“就这样去天上吧,不用带着名字,干干净净的。”
她说。
我带她去买衣服,她只要了一件白衣。
“不买红色的吗?”我问。我记得她过去常穿朱色。
方寒花笑了笑:“红色太刺眼了。”
经过那家胭脂铺子时,她却停了下来,在摊位前站了很久,挑了盒颜色最红的大红春。她挑出口脂抹在嘴唇上,鲜艳如血,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像是朵在雪地里徐徐盛放的红梅。
从前她是脂粉不施的,因为方娘子对她说,好姑娘是不用脂粉的。
卖胭脂的半百妇人依旧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接过我递去的碎银,笑吟吟地寒暄:“这地儿风水可真是好,我来了这儿赚的银子翻了个好几番,也不知道之前的铺子怎么会做不下去的,多好的宝地儿哪。”
方寒花亦笑:“还不是大娘你会做生意。”
笑容烂漫如花。
我没有带方寒花去见薛无衣。我把她交给了沈大夫,他刚好缺一个徒弟。
方寒花没有反抗,沉默着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不知为何目不转睛。我不知道下一回再见她又会是什么样子,亦或再没有下一回。
转身时才发现下雪了。
须臾,已是半身霜华。
那日起,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
南边冻死饿死之人不可计数,逃难的百姓涌进了长安城,路边随处可见冻死骨。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富贵人家见所施薄粥根本喂不饱难民,僧多粥少,四处是闹事求食之人,干脆把朱门一关,薄粥也不施了。
一时生意寥落。
死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死人需要墓碑。
城中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有难民因闹事被斩首示众,以杀鸡儆猴。刑场上青石砖的缝隙被血填满,尚未凝固,又一次被鲜血浸透。砍了脑袋的尸体扔在乱坟岗上做了野狗的口粮,冻死饿死的难民被官兵堆在一起胡乱葬在了一个大坟坑里,谁也分不清谁。
各家门户紧闭,纵使家中有人过世,也不敢上街。
我的生意无人问津,薛无衣倒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天要杀人的雇主倏地多出了十数倍,混乱的长安城最容易悄无声息地杀人,或者说,死了个把人也无人在意。长安的杀手杀也杀不过来,杀客头子数钱数到手软,连薛无衣这等独行杀客都日日有生意可接。
书生写,乱世来了。
侠客拔刀,江湖乱了。
大夫叹息,真是造孽啊。
白丁恐慌,平静日子没了。
浪人嗤笑,人死了同活着也无甚分别。
杀客头子赚得盆满钵盂,大笑,这乱世来得正好。
烟花巷里依旧夜夜笙歌,赌坊茶馆依旧人声鼎沸,朱门后院依旧红袖添香。王侯望族对难民避之不及,视之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除却出门多带几个侍卫开路,偶尔上佛堂烧个香拜个佛,旁的生活再无分别,金枝玉叶依旧。百姓个个面色煞白地躲在门窗后,看着外面的天翻地覆,看着他人的哭嚎死生,只字不言。
这是乱世,却也不是。
人世本就如此。
薛无衣没有时间再到我这里喝青梅酒,只有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来过一趟。他忙得来不及换一身衣服,身上还有别人的血,浓浓的血腥味散了一室。
薛无衣没有喝青梅酒,只问我要了杯凉茶。
“杀的人太多,嘴里都是血腥味。”他说。
他执刀的手依旧很稳,茶碗里却有涟漪。
我看着白瓷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问:“这回大乱过去,有不少杀手会离开杀道吧?”
杀道中人多是身不由己,况大半杀手过的都是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有如蜉蝣。这一回的乱,足以让哪怕是下三流的杀手赚够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银子。
“退?”薛无衣嗤笑,“雁九,杀道一旦入了,就是条不归路。杀客身上有多少条人命,没了杀道的保护,等于自寻死路。你说,谁敢走?”
我看着他放在膝上的刀:“你呢?”
我知道他是不畏惧这些的。独行杀客似在杀道之中,实际游离于杀道之外,重在一个“独”字。名动长安的独行杀客“血刀子”薛无衣,多少江湖人都望风而逃的薛无衣,畏惧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
薛无衣似是愣了愣,侧首望着窗外火一般烧过半边天的落霞。半晌,笑意寡淡,带着些许自嘲:“雁九,我已经离不开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了。倘若我离开杀道,不再杀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兴许……会成个疯子?”
他轻笑:“谁知道。”
“可是雁九,”薛无衣说,“我不能停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杀人,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停下来,否则我就完了。”
他茶碗中的涟漪始终没有散去。
杀客必须心定,手稳,方能一击毙命,再悄无声息地退去。茶水起了涟漪,薛无衣的心已经不定了,离手不稳亦不远了,他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件事。这时候他应该立刻离开杀道,否则他迟早会死。
薛无衣却说,他停不下杀人的手。
他在求死。
那日薛无衣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又匆匆离去。
我在窗前坐了很久,闭上眼,想起了很多人和很多张面孔。薛无衣年少时肆意的大笑,苏秋池永远带着宁静浅笑的面庞,石秋风黑亮清寂的眼睛,怀玉望向天空时明媚的笑容,方寒花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睛,方屠夫憨厚淳朴的脸,方娘子安宁快乐的笑靥。
还有那个落霞满天的黄昏,薛无衣终于得了一个小门派门主的青眼,兴奋得冲到旷野上发足狂奔,仰天躺倒在泥土上,张开双臂,朝着苍天呐喊:
“再活它个五百年——!”
空巷里有犬在狂吠,霎时惊醒。
睁开眼,屋外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