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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黄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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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秋风走时,我把从薛无衣处赢来的余下赌金留给他做行路钱,他没有收下。
“权当你那把被我掰断的梨花木椅的赔金。”他道。
上船时石秋风徒然回过身,问我:“雁九,你刻碑时可曾心生悲恸过?”
“不曾。”
“从不曾?”
“……只有一回。”给老头子刻碑时。
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只偷掘了三窟的狡兔:“若我身死怀无涯剑下,可请你为我刻碑盖棺?”
我抬头看他,他立在船舷上,颀长身形随水流浮浮沉沉,不辨悲喜:“你还要来长安?”
“你说呢?”他笑得狡黠,“你答不答应?”
他直直看着我。
“好。”我答。
他笑了:“保重,雁九。”
他背上那把三弦琴像是把剑,直刺天空。
薛无衣没有来送行。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屋顶上抚刀饮酒,喝的却不是青梅酒,而是花雕。
“雁九,我有十年没喝过烈酒了吧。”薛无衣手执酒盏,仰头望天,目光迷离清浅,“从前我只爱喝花雕酒,喝一口便觉醍醐灌顶,无烈酒不成活。后来秋池死了,又觉得烈酒了无滋味,纵使喝再烈的酒,醉梦醒来依旧是一场空。秋池死后我喝了十年的青梅酒,自以为清醒度日,如今才知我不过是做了一场十年的黄粱梦。困住我的从来都不是酒,而是我自己。”
我按住他再欲倒酒的手:“你醉了。”
“我没有。”薛无衣抬头看我,月色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同初见时那个扬言要纵横天下的粗衣少年别无二致,“你知道的,我没有醉。”
我看着他倏地明亮的眼,徒然心生恐慌:“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十年前你就该知道,你杀不了怀无涯,更妄论为苏秋池报仇。”
我看着他膝上那把刀:“我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十年前败给怀无涯时我就已经放弃了。”薛无衣笑容寡淡,“可是雁九,这两年我徒然发现,我的刀没有从前快了。”
“过去有一个老一辈的杀客对我说,别的道上年纪越大道行越深,杀道恰恰相反,杀客越老,手里的刀越钝,因为年纪越大便越发的惜命。没了杀气的杀客等于等死,”他道,“雁九,我不想这般窝囊地死去。”
那夜薛无衣喝了半宿,醉倒在青瓦上。
他几乎从未喝醉过,酒量极好,从前一次能喝光我三个月的珍藏。哪怕是当初苏秋池死后他也不曾醉得如此不省人事,这还是第一回。
最后半醉半醒间他问:“石秋风走了?”
我点头:“你说他还会来长安么?”
“会。”他答得毫不犹疑。
那夜我梦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为谋生计死皮赖脸地恳求农户花五文钱给病死的娘子刻碑。
那人气哼哼地一脚把我踹开,不耐烦地嘟囔:“谁有这闲钱刻什么碑,草席子一裹完事了。哪儿来的黄毛丫头到处骗钱,赶紧回家嫁人相夫教子去!”
我被踹翻在地,不气不恼,爬起来奔向下一户人家。一日下来不过得了十来文钱,带着满身灰突突的脚印子垂头丧气地回去,被拎着把祖传大刀刚回来的薛无衣大声嘲笑。
我气得死命揪他的头发:“好意思笑我,你呢?今个儿怀家家主有没有收你为徒?”
薛无衣的笑容立时蔫儿了:“他还是不肯,他说我只有死力气不是块习武的料,可从前乡里人都说我根骨奇佳,定是怀家家主眼拙看岔眼了。要不我明日再去求求他?说不准他那般宽仁亲厚之人被我三顾茅庐的诚意感动了,就答应收我为徒了呢?”
我嗤之以鼻:“人家可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他要是看岔眼了公鸡会下蛋。”
薛无衣大怒,扑上来同我扭作一团。
正巧苏秋池回来了,吓得忙过来劝架。薛无衣一见苏秋池再不管我,拉着她笑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犬:“秋池秋池,今日我在城西碰到一帮抢匪抢劫一位姑娘,我打跑了他们,那姑娘还给了我一两银子作谢礼。”
苏秋池笑着摸摸他的头:“无衣真厉害,正巧今日我卖出去一把十两银子的刀,奖你喝坛花雕酒。”
薛无衣欢呼,抱着她在屋里打转。
醒来时屋外雨声泠泠。
我站在铜镜前,只看见一张木然空茫的脸。
身后薛无衣醉倒在地,丧家犬一般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空酒壶七倒八歪地在他身边骨碌碌转,有一把“啪”的一声碎在他脚边,酒液肆意流淌。
月色寡淡,落在他苍白清癯的脸上,鬓角隐隐发白。我竟然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早生华发。
一室夜凉如水。
那时候我还一心要成为长安第一个女刻碑人,薛无衣成天夸海口要纵横天下、称霸武林,苏秋池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嬉闹,做着声名渐起的铸刀师。
昨日之事,已如昨日死。
那夜后很久没有见到薛无衣,我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也许为了苏秋池,也许为了他自己,也许都不。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熙攘如故,江湖上也随着石秋风的不见踪迹一时归于平静。喧嚣了半年多后,一切归旧,该浪迹天涯的浪迹天涯,该道貌岸然的道貌岸然,该苟且偷生的苟且偷生。同从前别无两样。
从前方屠夫的摊位换成了个胭脂铺子,生意红火。每回去西市买石料,隔老远就闻到一股子脂粉味儿。
有回我一时兴起,凑过去看看。
卖胭脂的是个半百妇人,笑着招呼:“姑娘瞧着面生啊,要大红春还是石榴娇?婆子我这儿的成色是这片儿最好的,花样也多,您随意挑。”
我低头看着满目的艳红:“你说什么样的好?”
“我瞧瞧,您……哎呀姑娘家的怎的出门都不上妆呢,这可不行!姑娘还没嫁人吧?您这样素着脸可没人瞧得上……媚花奴配您不错,婆子我自己用的也是这盒,人家都说看着小了十来岁,您瞧怎样?”
我抬头,被厚厚脂粉抹得苍白的脸晃了眼。
“胭脂抹久了,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早几年红透长安半边天的花魁曾这么对我说。
彼时她轻抿朱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笑:“可偏偏谁都离不开它。没了胭脂,女人黯然失色,男人意兴阑珊。”
“有时候我也羡慕你,”她说,“用不着傍男人,靠着自己就能活下去。”
我知道她只是说笑罢了。
谁都可以靠自己活下去,不是不能,只是嫌麻烦。
后来她年纪大了,匆忙嫁给了一个富商。
走时她对我说:“雁九,如今我倒希望胭脂真能骗人,好歹帮我骗个良人来。”
末了她轻笑,眼里有情伤:“兴许良人都清楚,胭脂终究只是骗人的罢了。”
几年后她病故,我去她夫家为她刻碑时,听闻她至死日日搽脂抹粉。
很多时候人总以为紧紧抓住一些东西就能得到什么,到头来被自己拼死不放的东西毁于一旦。
就像老头子的酒。就像薛无衣的刀。
城西有一家生意寡淡的小酒馆,楼内一扇木窗外的一方天色甚得我心,时常一坐就从天色微明坐到暮色四合。后来我不再去,成瘾是件危险的事。
一旦成瘾,失去便会痛苦。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却人人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
“雁九,你活得太清醒了。”
偶尔清醒的时候,老头子曾这样对我说:“活得太清醒不是件好事,有时候比醉生梦死更痛苦。除了自己,你没有任何依托。雁九,终有一日你会发疯。”
我反问:“难道浑噩终日会比清醒更好?”
他不答,慢悠悠拎起酒壶,斟满桌上数十只白瓷杯,又一次喝得烂醉如泥。
老头子喝起酒来同旁人不太一样。别人喝酒越喝越迷糊,他却越喝越清醒,一双眼被烈酒洗得雪亮。醉到深处时,人才徒然迷糊起来,醉眼迷离。
只有一回,老头子方一沾酒便落了醉态。
喝酒前,我们遇到了他的故人。
那人白衣如雪,英英玉立,腰背笔直,一柄长剑紧紧束在身后,同脏兮兮形同乞丐的老头子坐在一张桌上,犹如花落污泥。
“……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故人道。
老头子不答,只道:“你走吧。”
那人满目痛惜:“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醒悟过来?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般浑噩落魄地过一辈子?”
老头子掀桌,手指门外,怒目瞪他:“你走。”
那人看了他许久,终究只字未言,默然离去。
那夜老头子难得的只喝了三碗酒,抱着酒壶怔怔看着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雨珠,目中空无一物。他就这么在屋檐下坐了一夜,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半醉半醒间老头子猛地拽住我的衣袖:“到底是痛苦地清醒更好,还是麻木地浑噩更好?”
他死死盯着我,目光凶狠:“你倒是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他透过我看见的是谁,问的又是谁。也许是那白衣故人,也许是他自己,也许都不。
老头子选择了麻木地浑噩,薛无衣选择了痛苦地清醒。醉酒的人握不住杀人的刀,杀人的手拾不起昨日的黄粱梦。
我不要自己面对这样的抉择,除了刻刀和青石碑,我再不要自己付出多余的感情。明白而清醒地活着,心止如水,这般最好。
回去时经过衙门,方娘子正带着长女击鼓鸣冤。
她们整整击了一盏茶的鼓,才有衙役慢吞吞开门走出来,把方家母女扯开,不耐烦地骂骂咧咧:“你这婆娘真是够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翻遍了城里也没找着你相公,估摸着是碰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人给杀人灭口了。”
方娘子哀求:“就再找一遍,就再一遍!”
衙役无奈:“每日都有人失踪,一遍已经很好了。”
方娘子捧出一兜碎银,往衙役手里塞:“求您……”
“再给银子也没用!”衙役一把甩开她的手。
“砰!”
铁门重重合上。
碎银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一旁看热闹的叫花子一窝蜂扑了上来,转瞬地上半个铜子儿也不剩。
方娘子哭倒在地。
泠泠月色落在她满面泪水的脸上。我想起城外渭水边那三块被我立下的无名墓碑,不知另两个无名杀客的爹娘儿女此刻又在哪里哭泣,亦或无一人挂念,真真正正地死得悄无声息。
已知的绝望和未知的濒死挣扎,究竟哪一个更令人痛苦。我从来也没有想明白过。
方家长女在一旁红了眼,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只字未言,俯身扶起哭得直不起腰的母亲。
转身时大雨徒然落下,冷得透心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