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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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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完三具尸首,已是寅时。
为方屠夫刻碑时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同另两具尸首一样只刻下“无名杀客之墓”六字。我把他们葬在长安城外,成为渭水河边的一抔黄土,往后泠泠月色同他们作伴。
回去时正见方娘子不顾宵禁仍四下寻找丈夫,方家长女轻声劝母亲回家,却仍未告诉她方屠夫已死的事实。巡街的更夫发现了她们,冷声把她们赶了回去。
回到屋前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在一条空巷里找到了石秋风。他斜倚在墙角,半身浴血,虚弱得连朝我笑一笑都不能,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犹如涅槃重生。
他手边搁着喝剩下的半盏酒,前夜初见时他也是在拔刀前饮下半盏酒,如同一个仪式。
石秋风抬手示意我将酒杯递给他。
我不得不提醒他:“喝酒会加重你的伤势。”
他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
“为何收刀后还要回来喝这半盏酒?”我问。
“庆祝劫后余生。”他答。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拔刀前为何要喝半盏酒?”
“万一有去无回,死前须尽欢。”
他笑了笑:“这是我师父教我做的,他总说生生死死不过就是半盏酒的事,无需太过在意。”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淡漠平静,眼里是少年不该有的沉寂平和,没有悲欢,没有留恋。
我看着他用染血颤抖的手指接过酒盏:“你说的是梅宗宗主?”
“不是他,”他说,“我师父是漠北刀客。”
江湖乱事不过是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多少年来也不会变。只不过当年快意恩仇的少年变成了看着少年快意恩仇的失心人,一边怀念着许多年以前因为快意恩仇而被江湖埋葬的同道,一边只手遮天埋葬着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少年。
二十年前,一个只身来到中原闯荡的漠北刀客,连败数名中原侠士后败在当年的怀家公子怀无涯剑下。前者从此一蹶不振,后者经此一役少年成名、名动江湖。二十年后漠北刀客的弟子继承衣钵,在刀客郁郁而终后再次来到中原,立誓击败当年害得师父悒悒寡欢之人。
当年一腔热血半身青涩的怀家公子如今已成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怀家家主,在刀客弟子连败数名中原名刀后察觉到不妙,拒而不见刀客弟子,同时封锁中原名刀被漠北刀客击败的消息。
刀客弟子无奈之下只得四处寻访怀家家主所在,却意外发现其暗中为敛财掌权所做下的谋财害命之事。于是他以梅宗外门弟子的身份暗自潜入同怀家关系最为密切的江北梅宗,自披露梅宗辛秘开始,半年间就将怀家家主为一统江湖而笼络的势力倾覆半数。
身受轻伤后,刀客弟子前往怀家家主所在的长安,欲养好伤势后再通过手中掌握的辛秘逼出怀家家主,与其堂堂正正一较高下。不料怀家家主提前探知他的行踪,派遣正道门派弟子和手下杀客沿途追杀,至长安城不过两日,刀客弟子已是重伤难耐。
“中原人都这样善变么?”石秋风问,“还是只有怀无涯如此?”
我看着他的半身血迹:“也许。”
“漠北人从不这样,”他道,“我们向来从一而终。”
不长不短的故事,哪来什么堪比魏晋阮籍的青白眼石秋风,不过是江湖上再常见不过的两代人间的恩怨情仇罢了。
听完我笑:“你比我想的落俗不少。”
石秋风不以为意:“俗人自然行俗事。”
薛无衣用杀那兵部侍郎的酬金请来熟识的沈大夫,沈大夫只开了几副止血的药,看着石秋风直摇头:“可惜了这副好身子骨,半废了。”
“没法子了么?”
“得截去左臂。”
石秋风点头:“截吧。”
沈大夫来的匆忙,未及带上麻沸散。刀落下时石秋风一声未吭,面色惨白,右手青筋暴起,生生掰断了梨花木扶手,最后直接昏了过去。
“性命是无碍了,还须得静养,否则他就真的废了。”沈大夫走时冷冷道,“十年前薛无衣的伤也是我医的,如今又来了个,真不懂你们这些江湖人究竟为了什么这般不知死活。”
石秋风醒来时又下起了暴雨。
他望着窗外,咧嘴笑:“你们中原的雨可真多。”
薛无衣起身离开:“我会安排人送你走水路离开长安,明日你就可以走。”
“我听说过你,长安的独行杀客‘血刀子’薛无衣。”石秋风叫住他,“据说十年前伏杀你的江湖人正是以怀无涯为首,亦是他最后重伤于你。你就从没想过要报仇雪恨么?”
薛无衣站定,却没有转身:“这江湖已经够乱了。”
石秋风笑:“不乱哪还是江湖。”
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一双眼却亮得惊人,让我想起前日梦里老头子回光返照般倏地明亮的眼。
薛无衣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走到窗前,却见薛无衣竟落下了那把多年前苏秋池送给他、跟了他十年从不离身的刀。下楼正欲唤他回来,薛无衣已不顾暴雨倾盆疾疾走远,近乎落荒而逃地刹那消失在黑夜中。
我寻到薛无衣住处时,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怔怔盯着墙上苏秋池的画像,目光怔忡空洞。一室空寂幽冷,惟有点点烛火摇曳。
我连唤数声他方惊醒,见我手中之刀,一时愣住,许久才回过神。
走时薛无衣叫住我。
“雁九,”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倒映其中的烛火隐隐跃动,“有时我想,倘若当初留在故里,没有抱着那些虚妄的凌云壮志来到长安,是不是如今反而会更快活自在一些?”
快活自在。真是个听起来很可笑的词,偏偏无数人趋之若鹜。
我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夜,薛无衣抱着苏秋池冰冷的尸体仰天长啸,恨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报仇雪恨,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戕害苏秋池之人。
又一个雨夜,薛无衣被数十江湖人伏杀,我赶到时,正见怀无涯用脚缓缓碾压薛无衣的右手,笑意悠悠:“你说,我若是这么一脚踩了下去,是不是从此江湖上再没了声名鹊起的‘血刀子’薛无衣?”
薛无衣的头被怀无涯踩在脚下,歪在一侧。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目光死寂空洞,雨水裹挟着污泥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少年不得不垂垂老去,不曾老去的少年早已被江湖埋葬,拼死挣扎也不得窥见天光。
回去时却见石秋风在翻我案前书册,他扬了扬手里的《东坡全集》:“雁姑娘也喜欢苏子?”
“漠北人也懂中原字?”他真是让我意外。
“我爹是早些年关内大乱时逃到漠北的儒生,幼时教我读过些诗书。”石秋风笑得像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我爹不喜苏子,觉得他一生过于恣意妄为,他偏爱陆放翁,还教我应当同陆放翁一般心怀苍生。若论起来我的名字还是拜陆放翁所赐,你猜是哪句诗?”
“……江上秋风芦荻声?”
“错。”
“秋风猎猎汉旗黄?”
“还是错。”他笑得狡黠,“是‘铁马秋风大散关’。”
“我爹心心念念要回中原,却是空有志向,还挡着不许我习武,说什么宁为一书生不为百夫长,终也同陆放翁一般落得个郁郁而终。我却是喜欢苏子,纵使一生命运多舛,却依旧豪放不羁。”石秋风放下书册,独臂提起案前眉尖刀拄地,“你最中意苏子哪句?”
除却幼时老头子不顾男女之防硬押着我去学堂念书时,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同我讨论过这些。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说。
“是这句啊……”他略失望,“我最是中意《赤壁赋》中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子虽非习武之人,却是文士中的侠客,以笔为刀,指点江山。”
我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左袖:“然苏子虽潇洒一生,却也落拓一生。”
“那又何妨?”石秋风笑起来,“要我同陆放翁般活得一生憋屈愤懑,老来只能兀自感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还不如学苏子落拓不羁、恣意人生。乌台诗案又如何,一贬再贬又如何,命丧北归途中又如何,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自在?若非如此,人便不再是人,不过是他人的走狗罢了。”
快活自在。又是快活自在。不知苏子流落儋州时可曾想过,倘若当初不曾图一时的快活自在,而是谨小慎微地行事,何至于暮年被处以仅次于满门抄斩罪的惩罚、放逐到儋州这等永无出头之日的蛮荒之地?
案边竖着他的三弦琴。
三根琴弦绷得笔直,蒙琴鼓的蛇皮光滑陈旧,是把用了多年的三弦琴。我想起大雁塔里那把丢在墙角崭新的断琴,久已蒙尘。
“是你师父的?”我问。
“我爹的。”石秋风道,“离开漠北时没什么好带的,穷得家徒四壁,只带了师父的刀和我爹的琴。”
言罢他倏地回过身,讶然问:“你怎知不是我的?”
“你不像是个会弹三弦的。”我答。
“那我像什么?”
“莽夫。”
一个单枪匹马闯关山的莽夫。
石秋风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目光明亮似淬了雪。
笑罢他问:“你这儿有什么好酒?”
“青梅酒,烧刀子,菊花酒,梨花白。”
“怎的都是些淡酒……就烧刀子吧。”石秋风回身欲坐下,又顿住,“薛无衣平日里爱喝什么酒?”
“青梅酒。”
他目露失望:“你呢?”
“我从不喝酒。”
“……为何?”
“但凡有一回醉酒,便容易上瘾。”我道。
“你们这些个中原人当真无趣,漠北可是无论男女皆以烈酒为生。”石秋风接过酒盏,仰头往嘴里猛灌,“过去我师父常说,烈酒行处必有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