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贰·孤鹰 ...
-
动手刻碑时才发现石料不够了。
去买石料,在楼下被算命的瞎眼道士拦住:“雁姑娘,你近日将有血光之灾。”
瞎眼道士的生意极好,摊位前日日挤满了人,倒是难为他把命算到一半的客人撂下跑来拦我。许是不甘心靠算命赚得盆满钵满,成了远近闻名的神道,却没赚到就住在他楼上的我一文钱。
我问:“破财消灾?”
“不必,”瞎眼道士道,“心止如水即可。”
言罢他转身继续做生意,竟没问我要一个铜子儿。
西市的青石还是一个价,一块三两银子。
往回走时正见方屠夫在摊位前扬刀剁肉。方娘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怀里抱着四五岁的小女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入夜时下起了暴雨。
方才还只是淅沥细雨,片刻间风起云涌,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收起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油纸伞,走进路边一间小酒馆避雨。
楼中酒客寥寥,我身后坐着一名背着三弦琴的黑衣少年,正低头缓缓擦拭手中眉尖刀。天色沉黯,刀光潋滟。少年身形笔直,衣襟处隐约可见淡淡血迹,背上的三弦琴像一把剑,直刺天空。
少年唤来颤颤巍巍不敢靠近的小二,低声道:“一两烧刀子。”
一两烧刀子不过一盏酒,很快盛满了他面前的白瓷杯。
酒馆前空荡的街道上倏地出现数十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剑徐徐向酒馆逼近。少年周围原本端坐的三位酒客徒然拔剑而起,缓步向他走去。
回头得给瞎眼道士付银子,还真遇上了血光之灾。
少年起身将三弦琴放在桌上,仰头喝了一口酒,却没有饮尽,犹留半盏酒在杯中。他放下白瓷杯,提着眉尖刀径直走入暴雨中。
刹那间刀光剑影,所有人都动了。
少年身后的三位酒客率先扑出,直取那人后心,转瞬被眉尖刀挑飞了手中长剑,胸口各中一刀,直直向后倒去。
不过刹那的停滞,少年转瞬就被数十黑衣人包围,眉尖刀光迅速湮没在剑影之中。
围杀少年之人虽黑衣蒙面,使的竟是几大正道门派的剑法,有几人的黑色外袍被眉尖刀划破,露出内里的翩翩白衣。
少年的刀极快极准,刀光犹如一只雨燕在夜雨中穿梭——我本以为薛无衣的刀已是我见过最快的刀。
很多年以后他的面容在我记忆里早已模糊,我却仍然记得他的刀,锋利却不冰冷,快却不魅,让我想起初秋之时只身渡过寒塘的冷鹤。
过去我也曾对刀光剑影这般痴迷过,老头子却不许我碰武器,甚至每逢有刀客狭路相逢时也不许我观战,只肯教给我轻功和浅易拳术。
“雁九,你若是名杀手,定是个极其出色的杀客。”他说,“旁人旁事你皆漠然以对,却独独对冰冷的刀剑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但一个好的杀客却一定不会是一个好人,雁九,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我不解:“我只是好武罢了,并非要成为杀客。”
“一旦摸上刀剑,你一定会选择成为一名杀客。”老头子看着我的眼睛,“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有多亮,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有多喜欢身处险境。”
兴许他是对的。
也因此我会与薛无衣同道,会兴致盎然地同薛无衣谈论江湖乱事,会站在小酒馆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暴雨中的刀光血影而没有分毫恐惧。
不过半个时辰,小酒馆前的街道再次空荡。
最后一人怔怔看着同门横陈的身体和满地流淌的汩汩鲜血,提剑扬声怒斥少年:“石秋风,你背弃师门、忘恩负义、污蔑正道,不仅不知悔改还戕害同门——真真是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石秋风,原来他就是那个“青白眼”石秋风。
石秋风似是一愣,不过一刹,酒馆二楼徒然翻下三名黑衣人,三柄短剑直取他后心。石秋风任由身前正道弟子重伤他左臂,侧身躲过身后必杀之击,一脚踢飞那正道弟子,俯身躲过身后飞刀。
这三名黑衣人不同于先前那批正道弟子,身法刁钻狠辣,暗器无孔不入,皆是行走在刀尖上的杀客。
石秋风弃刀行拳,一盏茶的功夫先后捏碎了三名杀客的咽喉。其中一人软倒在地时蒙面面巾滑落,竟是片刻前方见过的方屠夫淳厚朴实的脸。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市井之中隐匿着无数以平凡人身份生活的杀客,吆喝买卖之间尽是杀机。没有人可以信任,哪怕是身怀六甲的柔弱妇人也可能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闹市之中。
石秋风半身浴血,提刀缓缓走回小酒馆,仰头饮下余下的半盏酒。他背起三弦琴,转身正欲离开,忽见一旁蜷缩在桌边颤栗不止的小二,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块碎银递给小二。
小二满面惊惧,双手颤抖着接过银子:“客……客官您慢……慢走……”
石秋风转身的刹那,小二袖中倏地飞出一道寒光。
此时正是新力未生旧力已竭的青黄不接时,石秋风便是轻功再高绝也躲不开这一击。我挑起桌上筷箸击飞暗器,筷箸没入小二胸口,将他钉死在桌腿上。
石秋风转头定定看着我。
我笑了笑:“我同人打赌,那人赌你活不过今夜。”
“那你呢?”
“我赌你活不过明夜。”
他笑了:“你们输定了。”
“……我们?”
石秋风收起眉尖刀,撕下衣摆包扎伤口:“再打个赌怎样?倘若我活过明夜,你保我三日不死。”
他很聪明,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本以为会是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或者是个愤世嫉俗的狂生。
我看着他身上汩汩淌血的伤口:“你左臂已经废了,右臂重伤,还断了两根肋骨。”
“我知道。”他背起三弦琴,转头定定看着我,“你赌不赌?”
他的眼睛黑亮清寂,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初见时的薛无衣,那时他尚是个背着把祖传大刀就大摇大摆进了长安城、扬言要行侠仗义的粗衣少年。
“好。”我答。
长安城里的日子太过无趣,总得找点乐子做。
他走前我问出了困惑了我片刻的问题:“为何你杀了那三个杀客,却只重伤那些正道弟子?”
“该死的不是他们,是那些个掌门宗主。”
他说。
他背上那把三弦琴像是把剑,直刺天空。
走出小酒馆时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我把墓碑送到方家时,屋内惶恐一片,方娘子惶急地哭着问我可有见过她昨夜去而不归的丈夫。
她满面泪水:“说是去买块豆腐做水磨豆腐给阿囡吃,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长安城里每日都有人因各种原因而死去,其中死得最快最不留痕迹的,是这些效忠于各方势力的杀客——盛开在最黑暗的角落,凋谢在最黑暗的角落。没有人会在意杀客的命,甚至不允许他们死后被人悼念。
我走时被方家长女叫住。
“你知道我爹出事了对不对?”她没有哭,只睁大着一双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本该是我爹去你那里取大哥的墓碑,你却亲自来了。”
我没有回答。
“我爹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她又问。
慢慢地那双眼睛黯淡下来。
她没再问我什么,转身抱起被落在一边啼哭不止的幼妹,轻声安慰绝望恸哭的母亲。
薛无衣知道我同石秋风的赌约后沉默许久,半晌道:“这是你自己捡回来的累赘,出事了可别找上我。”
“你觉得他能赢?”
“也许。”他说,“凡事总有例外。”
离开时薛无衣扔给我一个锦囊:“怀家那个病歪歪的大小姐请你过去。”
锦囊里是一纸短笺,梅花小篆遒劲素净:申时一刻,大雁塔九层。
大雁塔很高,有拾层,听说站在塔顶可以看见云霄。这本是一处空置的佛塔,几年前被怀家家主大手笔买下,供独女怀玉静养。
怀家家主怀无涯生于草莽,少年成名,早些年就隐隐有指点江湖之势,如今更是翻手为云覆手雨,诺大江湖尽在其股掌之间。可惜膝下仅有一女怀玉,年方十七,天生体弱气虚,妄论继承怀家衣钵,怕是连习武都不能。偏偏,怀无涯一直不肯松口立门下最有为的大弟子为继承人。
我在大雁塔见到怀玉时,她坐在轮椅里,斜倚在窗边,静静望着窗外。她长发及腰,一袭白衣曳地,清瘦病弱的身体像朵即将凋零的白花,在寒风中摇曳。
见我只身前来,她有些失望:“薛大侠没有来么?”
三个月前薛无衣无意间救下被怀家仇家挟持的怀玉,他不愿同怀家扯上关系,以满足怀玉的三个要求为代价换得她的不声张。以薛无衣之能,托以杀人灭口皆不在话下,不想怀玉前两次皆只是托薛无衣寻人给因无人领尸、死后被抛尸荒野的怀家弟子刻碑。
这是薛无衣答应怀玉的最后一个要求。
我以为她会要求薛无衣为她做些什么,亦或是,要求薛无衣娶她——她看向薛无衣时眼里乍现的光,直白而明媚,在她病弱苍白的脸上花般绽放,让我看得都忍不住心动。
却不想,依然是请我刻碑。
白石地上并排列着三副棺材。
怀玉没有再提薛无衣,只朝我微微一笑:“雁姑娘,此三人均是昨夜被我爹不知派出去做什么的弟子,死后因无人领尸被扔在了乱坟岗上,我让人将尸首抬了回来,有劳你为他们刻碑。”
我揭开棺盖,其中一具尸身竟是昨夜被石秋风杀死后不见影踪的方屠夫。
黑白两道,本是同根生,骨肉不分离。不知怀玉若知道这三具尸身并非怀家弟子,而是她父亲请来对付石秋风的杀客,会做何感想。
我抬头看着她:“怀姑娘,这回的酬金免了。”
“为何?”她问。
也许是因为昨日来求碑时方屠夫那张淳厚朴实的脸,也许因为突然想起方家长女那双倏地黯淡的眼。
“只是感念姑娘的善心罢了。”我道。
怀玉笑了,笑容苍白而透明。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到窗前。
徒然记起这已是薛无衣答应助她的最后一回,往后我们同这位怀家大小姐再不会有交集。若是再相遇,不是相敬如宾的陌路人,便是拔刀相向的敌人。
我低头看着她纤细瘦弱的肩膀:“姑娘可知,薛无衣只是个杀客,并非什么大侠。”
“我知道。”怀玉没有回头,声音落落似碎冰,“可谁说杀客便不能是大侠?大侠就不会是杀客?”
我脱口而出:“那么令尊呢?”
“我爹?”她笑了,“爹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比薛无衣还好?”
“恩。”她的眼睛发亮。
怀玉乍然发亮的眼睛和明媚透明的笑容总让我抑不住地心动,让我想起朱门里贵人们小心珍藏、轻拿轻放的琉璃玉,易碎,却美得不可方物。
我徒然有些羡慕她。我不记得自己可曾这般不容置喙地信任过什么人,兴许曾经对老头子有过,兴许从未有过。怀无涯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搅得多少江湖人不得安生,却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雁塔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女儿的净若琉璃。
一旁的桌上搁着一幅半成的画,还有两幅字。笔墨丹青齐齐列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水还没有干透。
我记起她锦囊里的短笺上那手漂亮的梅花小篆,现在有闲情练这般费时难写的字的姑娘并不多。墙角搁着一把断琴,折成两半,断弦散落一地。
怀玉划着轮椅到墙角,轻轻抚摸着膝上的断琴。
“爹爹说,我是他怀无涯的女儿,怎么可以老捣弄这些大家闺秀才喜欢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这琴是令尊砸断的?”
“不,”她笑了,“是我砸断的。”
她把断琴搁回墙角,再没有看一眼。
“爹爹叫我多看看这江湖,他说我不能习武不要紧,会执掌江湖就好,别的他会帮我摆平。”怀玉推开窗,从九层大雁塔上俯瞰塔下的熙熙攘攘。
风起了,她的长发盈空。
“可是雁姑娘,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问,眼睛终于又亮了起来,“是不是真像话本子里讲的那般洒脱自如?我问过薛大侠,他没有回答我。我看他来去自如、飞檐走壁的模样,定很是快活自在的吧。”
其实怀玉是懂江湖的。
她说出“谁说杀客便不能是大侠,大侠就不会是杀客”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她是明白的。
何况江湖本也无甚确切的说辞,江湖人怎么样看,江湖就是怎样的江湖。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响了一声又一声,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可头顶上的天竟比在平地上看起来更高更远。
“我喜欢大漠上的孤鹰。”她说,目光明亮清透。
我记起,案上那副未完的画上就是一只展翅的鹰。
“为何?”我问。
“自由,快乐。”
“错了,鹰不自由,也不快乐。”
“……为何?”
“鹰飞不出这片天空,逃不脱猎鹰人的弓箭,免不了受冻挨饿。”
“是吗?”怀玉轻轻笑了,望着窗外的如洗碧空,“可我好想像孤鹰那样飞一次,一定很是快活自在。”
“雁姑娘,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走上大雁塔顶层?”她转头朝我笑,窗外的阳光穿过她的笑容,苍白而透明,“我怕自己倘若真的见着了云霄,就忍不住飞上去再也不回来了。”
我和她都知道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她是怀无涯的女儿。
“昨日我爹终于把大师兄定为了继承人,往后我爹该会放我出去走走。”临走时怀玉对我说。说这话时她眼里没有丝毫不甘愤恨,只有解脱后的释然。
她轻声问:“我们还会见面么?”
不待我回答,她抢先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