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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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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梦见了师父。
我们并肩站在旷野上,荒凉的风在呼呼地吹。
老头子死了有十多年,这是我第一回梦见他。
他还是副老痞子的样子,头戴一顶破斗笠,拄着根摇摇欲坠的木棍,歪头捏着脏兮兮的酒葫芦喝得满脸醉红,凌乱散落的白发被风吹成鸡窝。
唯一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很久以前就已混浊不堪的眼亮得惊人,这眼神哪怕是老头子回光返照时我也不曾见过的。
天边飞来一队鸿雁。
正是黄昏,红霞如烈火烧过半片天空,天地苍茫得好像只有我们,和那不疾不徐从头顶飞过的大雁。
老头子抬手指着天上的鸿雁,咧嘴笑:“丫头,你道为师为何给你取名叫雁九?”
皆言梦中发生之事不太寻常,可这番对话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时令地点都分毫不差。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接道:“为何?”
“你知道你是个弃儿,为师捡到你时也是这个时节,天上刚巧飞过一队九只南飞的大雁,为师便拍案而起、一槌定音,这丫头就叫雁九啦!”
言罢老头子叉腰仰天大笑,尽情地撒着酒疯。
纵然已经是第二次听老头子说起这些,我还是打心底里地庆幸那时天上飞过的不是一对携手私奔的离群别雁,不然我就得顶着“雁二”或者“二雁”这种能让人嘲笑一辈子的名字过一生。
笑罢老头子开始吟词,摇头晃脑,口齿不清:
“人生世,多聚散,似浮萍。适然相会,须索有酒且同倾。说到人情真处,引入无何境界,惟酒是知音。况有好风月——相对且频斟!”
老头子突然刹住,转头盯着我,醉红的脸上一双混浊的老眼被烈酒洗得雪亮:“雁九啊,你能明白么?”
他如临大敌般恶狠狠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盯出朵花儿来。半晌,似失望似宽慰地叹息一声:“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
老头子拄着那根同他一样摇摇欲坠的木棍,晃晃悠悠地渐行渐远,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儿:“爱如捕风,恨如朝露,爱恨如露啊——”
大雁纷飞,落日残霞,刹那迷晃了眼。
醒来时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薛无衣倚在窗边,怀里抱着壶青梅酒,和他的刀。他挺拔的背脊后是长安恒古不变的高远苍穹,有鹰在展翅,摇曳的黑色翅尖倏地划破青空。
“被梦魇着了?”他问。
“梦见了故人。”我答。
“故人?你也有故人?”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再追问。
同薛无衣相处的好处在于,他从来都懂得适可而止。
屋外雨声泠泠。
长安的雨同长安的人一般惯于韬光养晦,不雨则已,一雨倾盆。早旱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长安人的脸被雨水洗得发白,苍白。
薛无衣说,定是老天也看不下长安人的纸醉金迷,要长安不得长安一回。
我遇到的人很多,记住的人很少,其中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更少。薛无衣算是一个。
薛无衣是长安城为数不多的独行杀客。
每次杀完人,他都会到我这里喝酒,三坛青梅酒,十年不换。他喜欢大碗大碗地喝酒,好像再没有下一次。他不许自己喝醉,颤抖的手握不住杀人的刀。
薛无衣搁在桌上的锦袋如往常一般的沉甸甸,少说有一千五百两银子。
他在江湖上有个望风而逃的名号,叫血刀子。薛无衣一旦拔刀,白刀子进血刀子出,绝无闪失。
独行杀客多生意寡淡,雇主不会要一个不听话、随时可能撂担子的刽子手。只有亡命之徒都不愿踏入的死局,才会交给独行杀客——自然,酬金颇丰。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不过是值不值得以命为赌注下注打赌的分别罢了。
我颠了颠锦袋,问:“这回又杀了个什么大人物?”
“哪来的大人物,那兵部侍郎被我一刀宰了时正同小妾翻云覆雨,闷哼都没有一声就死了——没意思。”薛无衣仰头痛饮,醉眼迷离地看着我,眼底却清明一片,“你知道‘青白眼’石秋风么?”
我自然知道。
此人的名字近日在江湖上可谓是振聋发聩。
石秋风在被冠以与魏晋阮籍同名之称“青白眼”以前,只是江北梅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半年前他意外发现梅宗暗地里竟在做谋财害命的勾当,逃出梅宗后披露梅宗辛秘,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梅宗一时间千夫所指,梅宗宗主逃逸江湖,正道上屹立百年的江北梅宗分崩离析。
谁也未曾想到这只是开始,半年间石秋风行走江湖,陆续揭露四个已具规模的正道门派暗地里做的龌龊事。一时间江湖上人心浮动,“正道已亡,侠道已灭”的流言四起,不断有正道弟子脱离门派,甘愿浪迹江湖,以示清白。
“石秋风昨日进了长安,如今长安城里埋伏着无数要他命的人。”薛无衣抚摸着膝上那把跟了他十年的刀,语气玩味,却没有笑意,“雁九,我同你打个赌,这小子活不过今夜。”
他的眉生得细长锋利,笑时像柳叶,不笑时像把未开刃的刀。楼下算命的瞎眼道士说,相由心生,眉眼锋利者,性乖张,喜逆天而行,命数莫测,或大富大贵,或自断前路,引火自焚。
我低头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茶叶,浮沉不定,随时会被碧水湮没:“莫非黑白两道都要他的命?”
“自然,黑白两道本是同根生,骨肉不分离。”薛无衣道。
“我赌他活不过明夜。”
“……为何?”
“听闻这石秋风于轻功一道天纵奇才,哪能这样容易死。”
薛无衣嗤笑:“且不论他进长安时已受伤,天纵奇才又如何,这吃人的江湖何曾放过谁?”
“凡事总有例外。”我抬头看着他,“赌注?”
他答得极快:“我刚杀那兵部侍郎的酬金。”
我看了眼案上沉甸甸的锦袋:“成交。”
薛无衣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青梅酒,翻身跃出窗口:“雁九,这回你输定了。”
我也觉得自己输定了。
这世上大多数的天纵奇才,要么死于锋芒毕露,要么被曾经的天纵奇才埋葬。
薛无衣属于后者。
他年少时曾因嗜杀成性而名噪一时,为江湖人所不容。在江湖上混得最风生水起的时候,被黑白两道联手伏杀了一回,活了性命,没了锐气。
这是江湖上流传了十年的独行杀客“血刀子”薛无衣的故事。
很少有人知道,十年前薛无衣的心上人苏秋池因拒绝为正道门派铸造禁用武器,被正道弟子杀人灭口。薛无衣欲讨回公道,正道门派却拒不承认,他一怒之下拔刀血洗满门,这才有了那场名动江湖的杀戮。
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元老站起来说一句话,就掩盖了一切罪孽——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有人会相信正道会做出这等藏污纳垢之事。
后来薛无衣对我说:“雁九,杀戮真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明知道绝无可能,却还奢望着以少胜多。”
“当年那场惨败,教会了你这个?”我问。
他不答,只低头轻轻抚摸苏秋池送他的那把刀,如同抚摸逝去情人长满青草的坟冢。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里似乎总有无数的东西在凋敝在逝去,纵然我分辨不清那是什么——锐气,煞气,亦或是一身傲骨。
我依旧记得薛无衣年少时的模样——桀骜羁狂的苍白少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眼神必然嚣张不屑,嘴角必然傲然扬起,拔刀时的目光必然雪亮如刀。
薛无衣走后来了位客人。
方屠夫穿着粗布葛衣,指骨关节处因长年握刀而粗大,生着厚茧。他坐在桌前,拘谨地搓了搓手:“雁姑娘,我儿前日溺死在了河里,有劳您给我儿刻碑。”
我同薛无衣做的都是死人的生意,薛无衣杀人,而我是埋葬死者生前一切的刻碑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死人,死人的生意——永远生生不息。
“刻碑的价钱好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稀罕这点银子,只是……”方屠夫抬头看着我,满面疲态,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这墓志铭的事昨夜跟我婆娘商量了半宿也没个结果,雁姑娘给个主意?”
我抬头看他:“这是令郎的终生大事,还请您自己决定的好。”
方屠夫踟蹰不定,犹豫许久,方下定决心:“除了生平,再加一句‘愿世世平安’。”
极其平凡,却也极其质朴的愿望。
前来求碑的客人大多如此,无论是死者的亲朋、至爱、亦或是仇人,对于墓志铭的内容百般犹豫之下,大多只有——平安喜乐,如此而已。
“死,是这世上少有能激发善心的东西。”
偶尔清醒的时候,老头子曾这样对我说。
“无论是死人,死物,亦或是一座死城,其实都一样,都是能使人瞬间悲恸的东西。只不过我们做的是死人的生意,特殊了那么点儿,金贵了那么点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难得的没有喝酒,手握刻刀,徐徐雕刻着膝上的青石碑,目光平静而淡漠。
老头子是个极其优秀的刻碑人,据说他年轻时也曾风流倜傥过,后来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开始四处流浪,靠着刻碑的手艺勉强度日。顺便,染上了嗜酒的毛病。
自我记事起,他几乎夜夜喝得烂醉如泥。我通常亥时睡下,四更时再爬起来,摸黑找到醉得晕乎乎的老头子,把他扶上床,临走时听他打一个响亮的酒嗝,再摸黑回去继续睡。夜夜如此。
有回我问他:“师父,酒真有那么好喝么?”
老头子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愣了愣才答:“我早就喝不出酒是什么味儿了。”
“那为何还要喝那么多酒?”
他没答,只摸了摸我的头,半晌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可这世上若真有醉生梦死,那该多好。”
我抬起头,只看见一张因长年嗜酒而过早衰老松弛的脸,和一双混浊如劣酒的眼。
老头子最后还是死了在酒上。
一次如往常去买醉时,他猝死在酒肆里。我找到他时,他尚满面醉红,嘴角犹带着迷醉的笑,身体却已然冰冷。
老头子死后我到了长安,不为什么,只因这里的人死得最多,死得最快。
夜里雨断不了地落,屋外的梅子黄了一茬又一茬。
我素来不喜欢梅雨时节的雨,潮湿裹挟着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被老头子忘在乱坟岗上时闻到的遍野尸臭。
一夜无梦,一如往常。
半梦半醒时,窗外似是有夜归的醉女在咿咿呀呀细细地哀唱: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