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9、9、

　　千觞最终还是回到竹屋前，拉着少恭一起往村里走。
　　千觞想，少恭是个大夫，虽然术法修为似乎不错的样子，但若就这样撇下他，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会稽山万道大军镇压，嗜血族仍然零星逃出，可见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千觞如是想着，走到小路尽头时，快步折回来找少恭。那人居然也仍在原地，只是坐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看着快烧光的屋子。
　　千觞心里很焦急，并没有说多余的话。
　　但他总记得那一瞬间，记得那个时候，少恭微微低着头，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村子北边的魏家有个小儿子，往汉中经商多年，与家里人十分冷淡。魏家儿子经商失败，回家探亲，路上被一个面目怪异的疯汉袭击，脖子上被撕去了一片血肉。
　　他仍旧回来，与老父老母冷淡相见，索要五十两纹银重新起家。魏家二老年事渐高，指望着用这笔钱来养老，本是苦心劝说，但那儿子渐渐魔血入心、凶相毕露，用柴刀砍死老母后，又撕咬了自己的父亲。
　　魏家的邻居是个寡居妇人，早年也算官家小姐，只是近十多年来，再不与娘家来往。魏家老父对她向来不错，知道她无米粮下锅，就在墙角挖了个洞，偷偷给她送些土豆小米。魏家老头被儿子咬了，收拾残局之中，神情渐露痴相，他跑去敲响寡妇的房门，进去强她辱她，啃穿了她的胸脯，还把前日送她的一盆干果扫翻在地。
　　这寡妇虽然可怜，但为人亦有些怪癖，尤其非常讨厌漂亮的女孩。村西李老头家的孙女，不过十二三岁，不谙世事，却偏偏生得异常貌美。李老头不堪病痛自尽，延医无效终于死去时，寡妇正一路流着血来到李家，目露凶光地盯着李家那哀哀哭泣的孙女。
　　一刻之后，李家孙女从厨房里找了猪油，拿着火把，偷偷找来了少恭住的竹屋。
　　人心虽总如此，看得太清楚了，未免叫人沮丧。

　　千觞打起火把，刚敲了两户人家，就看见村中十几个壮汉集结起来，拿着棍棒菜刀扁担，挨家挨户地捉拿妖怪。
　　千觞松了一口气，说：“看来，这里的人比我想的聪明些。”
　　少恭似乎不想说话，虽然被他拖着走了，却只是默默跟在他后面，再没有发表意见。
　　他们正站在一户渔民家门前，那年轻的渔民呆呆望着这两个异乡人，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听到的话。
　　千觞摆了摆手说，你们不愿逃，关了门小心点就是。
　　转身要走时，少恭忽然推开他，拂袖一挡，一柄匕首被扫落在地。
　　渔民被推得倒退了几步，又回来，露出变尖的牙齿，露出血红的眼睛，狠狠道：“谁说我要逃？你亲眼看见我科考时逃走了？当不成大官又怎么样，当大官的走在路上，难道就不会叫雷劈死？”
　　千觞用火把照他，确认了是被咬过，便倒转剑柄把他砸晕，再撕开他身上的衣物，牢牢捆住了双手，堵上嘴巴。
　　麻利地干完之后，千觞回过头去，拉过少恭的手腕。匕首极为锋利，还是伤到了一点。细细的血痕划过腕底，一行血液蜿蜒流下来。
　　其实依渔民的身手，这一击少恭完全可以避开。但千觞没有想这么多，他要撕自己的衣摆，少恭就取出手巾递给他。千觞握着他的手腕，放轻了动作缠住伤口。
　　千觞说：“本来想保护你，没想到还是少恭更机警。”
　　少恭说：“千觞并非不机警，只是不愿作如此想罢了。”
　　千觞停顿了一下，说：“少恭，知道怎样才能杀死嗜血族吗？”
　　“千觞决定要杀他们？”
　　“他们能伤得了你，就能伤害更多人。”
　　少恭说：“真的要杀，也并不困难。这里的村人不过刚刚被魔化，魔血未曾完全融入体内，此时割喉，一样会死。”
　　“……等天亮了，事情解决了，我们就离开这里。我送你回青玉坛。”
　　“千觞以为，此事依靠我二人，还有解决的可能？”
　　千觞抬起头，听见隔着一条小巷，传来阵阵喊打喊杀声。

　　被打的是母女两个。母亲脾气泼辣耿直，得罪过村里不少人。而夜色昏暗之下，村民们区分“妖怪”的办法，不过是看眼神和心性。那母亲拒绝开门，村民砸门而入，两相破口大骂之下，就把母女俩打成了妖怪。
　　千觞和少恭循声而来，只见棍棒齐下，母女都趴在地上，已经头破血流。
　　千觞试图阻止众人，但并无作用。
　　人们喊着，打死妖怪！一张张脸上的神色，兴奋而丑陋。
　　千觞觉得有些愤怒，一剑落下，十余根棍棒坠地，又一剑横扫，菜刀扁担纷纷脱手飞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她们被妖怪咬过，也会变成妖怪，一定要打死！”有个汉子叫道。
　　千觞说：“你们谁看见她们被咬了？没有找大夫确认，怎么能说她们是妖怪？”
　　“没有用的，魏家儿子被咬，当时就找过大夫，不一样变成妖怪了？”
　　千觞怒道：“就因为这样，现在就要打死她们？”
　　人群又叫嚷着：打死妖怪！
　　最后，少恭走到前面，向人群拱手一揖：“在下行医多年，恰巧在此义诊，诸位若是相信，请把这母女二人交予我医治。若当真是诸位口中所说的‘妖怪’，再行处置不迟。”
　　在千觞的武力威逼，和少恭的好言相劝下，众人终于妥协，拿着棍棒菜刀扁担，一股脑地往下一家去了。

　　母女俩住的只是茅草屋，门被砸塌了半边，整间屋子摇摇欲坠。
　　少恭在里面为她们诊治伤势，千觞就在门口修缮房舍。其实知道这村子已经住不得了，但看着孤儿寡母瑟瑟发抖，总不可能无动于衷。
　　受伤的女孩很是胆小，见到少恭斯文温和的样子，惊魂稍定之后，便时时刻刻都要跟在他身边。看他走出屋子，赶紧也追了出来。
　　少恭回过头来，对那女孩说：“此地太过危险，天亮之后，你们便悄悄离开吧。”
　　但女孩仍跟着他，不敢说话，也不肯进屋。待那母亲满头缠着绷带，来骂她回去时，小女孩子忽然冲上来，抱住少恭的腰，眼神里尽是恐惧。
　　于是，这一夜，少恭便与千觞坐在破茅屋前，守着那母女俩，直到天亮。
　　夤夜之中，村落里不时传来打杀喧闹。被咬过的大约是十户人家，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妖怪”，都被打得面目全非，丢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
　　黎明未至，千觞毫无困意，夹铁剑支在地上，严肃得像尊石像。
　　少恭说：“此地已不可救，村民如此作为，并无用处。稍后我会离开这里，千觞，请自便吧。”
　　千觞说：“……我送你回去。”
　　少恭说不用。
　　“千觞若想留下一观，还需保重自己才是。”
　　千觞始终没有看他：“有时我觉得，少恭当真心冷如铁，但有时又会发现，其实你很容易心软。”
　　少恭略笑：“千觞自认了解我吗？”
　　“不了解。”千觞认真地说，“但我想了解你，就像一直以来，想了解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究竟是什么。”
　　隐隐绰绰的影子里，总觉有刻骨铭心的黑暗，又有些莫名的，无处可依的眷恋。
　　第一线晨曦，终于在东方的天际浮现。
　　少恭慢慢起身，整理衣摆，提起药箱，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