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10、10、

　　前往会稽山之前，雷严认真揣度了少恭的话。雷严这人，关键时刻虽然容易一根筋，但好处在十分听话。嗯，没错，雷严其实很听话，对象仅限于少恭。
　　遥想当年，少恭梳着可爱的妹妹头，稚嫩的声音随意解说道经，纤细的手指轻描淡写调配丹药，那随随便便就能捏断的脖子，反而让雷严很是顾惜，明里暗里的，绝不让少恭受任何委屈。
　　他有求于少恭，艳羡着少恭的才华，也可怜着少恭的命运。
　　少恭那么小，身骨柔弱，神情冷淡，不会挑衅他的权威，也不会让他自惭形秽。
　　这种微妙的感情，让雷严有一种“很在乎”的错觉。亦是，十分美妙。

　　万道论坛联盟的首战宣告失败，青玉坛武肃长老奉命出山，接替道界大军首脑之位，并诚邀昆仑山天墉城，大举进兵救黎民于水火。
　　公文往来之中，事态仍在扩大，会稽山方圆百里尽设结界，除了人族，三界任何生灵一旦踏入半步，道界大军都会收到警报。
　　趁着各大门派都在忙乱，雷严谨遵少恭嘱托，秘密捉了十几名低等嗜血族，偷偷送回青玉坛。

　　千觞从桃花盛开的村落里出来，全身都是血，头发里也都是血。夹铁剑竟然卷刃了，修修补补一下，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三天时间，那原本恬淡宁静的小村落，遍地被血光笼罩。打杀着妖怪的壮汉们纷纷被噬咬魔化，所谓“捉妖”的队伍，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村民，人们终于知道大祸临头，疯狂地逃窜躲避。
　　而到了白天，所有被魔化的人们化为齑粉灰烬，灵魂在虚空中嚎叫哀鸣，等待着夜晚来临时的重生。村里原有二百余口人，能逃的都逃走了，剩下的全部是老弱妇孺。
　　千觞沉默旁观了一夜，在第二个夜晚开始挥剑砍杀，往往一剑封喉，大朵血花就溅开在他的衣服上。
　　到后来，几乎有些分辨不清了。
　　哪怕被魔化，那些人的眼中依然有求生的渴望。哪怕没有被魔化，种种疯狂的神情依然叫人不寒而栗。
　　那么，哪些人该活着，哪些人该死去？
　　非我族类，必异其心，在大多数时候，仅仅因为这样。
　　仅仅，因为这样。
　　离开之前，千觞找到了一处瀑布，跳进去洗干净全身的血迹。

　　紫胤真人最终没有出关，但天墉城终于出兵了，事情开始有了转机。
　　援兵即将抵达会稽山，太阳落山之前，所有人都在营地内休养生息。已是傍晚时分，空气很湿热，似乎又将要落下一场暴雨。
　　千觞来到会稽山，去道门弟子的营地里转了一圈。在被结界包围的那片地方，村落里大都只剩下破败的屋子，尸骸遍地，牲畜四散逃亡，室内或一片狼藉，或空荡无物。
　　黑暗将临，永夜难耐，沉闷孤寂，在千觞的记忆里，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也曾与少恭谈起过，但那人的回答，总是似是而非。

　　除魔卫道，需要的是一个坚定的理由，如果没有，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
　　千觞很快抽身离开，不久之后，昆仑道者如期而来，剑光划破长夜的寂静。

　　事情的尾声是这样的。天墉城出兵取得首胜后，派遣使者与地界天庸城谈判，趁着谈判局面胶着，天墉道者突然封闭退路，切断灵波传讯，将地界精锐困陷在昆仑密道。在这些人的配合下，道门与嗜血族订下契约，以猪狗牛羊等牲畜的鲜血供养他们一段时间，再想办法通过中皇山的幽都，把他们送回地界去。
　　被咬而魔化的人族，因为已无可救，只得由人界自行处理。
　　而地界天庸城付出的代价，是每天三千头猪狗牛羊的全部费用支出。如此，人界的损失不至于继续扩大，人界、地界与魔域之间，也可以结束这种危险的摩擦，在有限的范围内，继续老死不相往来。
　　危机圆满解决，青玉坛在道门声名鹊起，天墉城则几乎没有什么耗损。毕竟是三界老牌流氓组织，稍微耍了耍手腕，地界还是得服气认输。
　　唯一的一个意外在于，天庸城的执剑长老紫瀛真人失踪了。自从在会稽山被软禁，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的面。听说，此人很早就有意离开地界，在人间另寻道场过活。魅是头脑很灵活的生物，虽无安稳的立足之地，却能绵延族群至今，可见一斑。
　　千觞听往来三界的魅族客商说，地界并不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出生都带着瘴毒，而且永远都看不到人间的太阳。
　　千觞想，出生就带着毒，比中毒多年可还要惨。
　　好在他能遇到少恭，现在都和寻常人一样了。

　　再见到那人，已是快要入秋的时候。
　　因为嗜血族之乱，整个江湖一片萧条。好几个月里，千觞都在边疆玉门关附近度过。发生动乱时，首先受挫的总是平民百姓，关口内外，各路镖局的护镖费用都翻了许多倍。千觞在这里吹着烈风，喝着烈酒，喝到没钱了，就替人送几趟镖还酒帐。
　　风从东边吹来，连吹了许多时候，终于渐渐变得寒冷。
　　最后一趟镖送完，千觞领了丰厚的赏钱，回去衡山拜访少恭。
　　青玉坛明显的比以前热闹了。前来攀交的道者，求医问药的客人，在那石板路、树荫花影的下面，常常萦绕着人声。
　　少恭在为病人炼药，后来去为弟子讲经，再后来独自整理丹房书籍，直到将近三更天的时候，少恭来到上层的卧房，千觞仍在屋里等他。
　　青玉坛的屋舍，建造得简洁古旷，但住在雪洞般的石屋里，总不免有些太过清冷。千觞耐心等待了多时，架不住赶路两天没睡觉，就趴在桌上瞌睡过去。
　　少恭轻轻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身想出去。
　　千觞醒过来，唤住他，揉了揉额头。
　　少恭说：“……今日太过繁忙，无暇招待千觞，还请见谅。”
　　千觞说：“你忙你的，我就是来坐坐，看看你。”
　　然后拉开身边的石凳，轻轻拍了拍。
　　少恭坐下来，望一眼他的脸：“千觞……已去过东海了？”
　　“没有。”千觞说，“心里有些事搁着，就在边关待了一阵。”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千觞忽然笑了笑。
　　千觞说：“听玉门关的商人说，今年东边也会有大风雪。天时不利，勉强不得。所以我想着，不如回来找少恭赏月喝酒，等明年开春了，再去白帝城转转。”
　　又叹了口气，“不过看起来，青玉坛并不怎么欢迎我。”
　　“……何以见得？”
　　“来了大半天了，就给我一盘瓜子，可比万道论坛还小气。”

　　除了瓜子，还有常备的桂花糕，还有厨房剩下的白面馒头。
　　稀里糊涂吃饱喝足，千觞酣然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早，就被弟子请到了上层的客房。
　　名曰客房，其实是给长期在此求医的病人住的。少恭背着身，站在幽深黑暗的屋子里，静静等待着。
　　少恭说：“千觞既然来了，有一件东西，我思量再三，还是想请你一同欣赏。”
　　“这……是药人？”
　　“不。是患了绝症，自愿接受嗜血族撕咬，从而获得魔血续命的病人。”少恭淡淡地说。
　　“他们所患之疾，均会带来痛苦折磨，但魔化之后，不仅病症无碍，还可以长生不老。只不过，此一生一世，无穷无尽的岁月里，都必须活在这样的黑暗之中。”
　　“如果走到阳光底下呢？”
　　少恭面向着阴影，语声波澜不惊：“这些人，原本体质孱弱，即使成为了嗜血族，一旦照射阳光，也会彻底灰飞烟灭。并且，再也无法重生。”
　　“……那少恭，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永远关在这里？”
　　少恭向那黑暗走近了一些，审视着藏匿其中的凶狠面目：“他们心性已改，如不关押，就会四处寻衅生事。就算我想留下他们，掌门也不会同意。”
　　“那么……”
　　“我已遵从他们的心意，让他们获得长生，也将遵从他们的渴望，让他们再见阳光。”
　　千觞忽然觉得背脊发麻：“也就是……杀死？”
　　“一念既生，便从其心意，助其得偿所愿，结果，就是如此。”
　　千觞摇头：“他们最初的心愿，不过是免去病痛折磨，就像当初被咬的那些平民，他们只是平凡的人，心中有私念，却并非十恶不赦。少恭，如此听之任之，助其渴念丛生，自取灭亡，这种做法……我仍然无法赞同。”
　　少恭略笑：“……千觞，还留在青玉坛喝酒吗？”
　　千觞短暂沉默，说：“剩下的嗜血族，也仍然在青玉坛里？”
　　“虽然仍在，但久已不饮鲜血，几乎成为枯朽废物。千觞，不必为青玉坛弟子担心。”
　　千觞微微叹了口气，最后笑了笑。
　　“酒瘾犯了。不说这些了。”
　　少恭望着他，没有说话。
　　“走吧。”走出客房的时候，布袍的袖子轻轻拂过少恭的手。
　　千觞留下喝了几天的酒，而后方才离去。喝醉的时候，两人歪在一处，也许某些时刻，彼此依偎着。少恭的酒量是可深可浅的，这一夜，直到千觞人事不知，他也没有露出真正的醉态。
　　少恭把头发松散开，倚在坐塌上，倒出最后一满杯烈酒。想起千觞醉时，揽住他的肩膀大声说笑，那原本甘甜醇厚的酒浆，便蓦然苦得无法下咽。
　　他想，千觞其实还是那个巫咸。守护女娲的巫咸，守护人族的巫咸。这样的人不会明白他的想法，也不会懂得他的生命。这样的人，最终会放弃他，离开他。
　　如同求生的病人最终被杀死，丑陋的血液来不及凝固，就如此溅开在墙壁上，宛如桃花一般鲜艳凄厉，莫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