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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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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的时候,船舷的琉璃灯会发出声响。
没有沦波舟,也没弄到鲲鹏的脊骨,不过只是出海的话,这样漂亮结实的大船,已是足够的了。
船顺着信风,去往东海深处,又从那里徐徐地回来。大多数漆黑无际的晚上,他们都会点起灯烛,煮一壶清茶,在甲板上待到深夜。
看不见星月的夜空让人无所顾忌。
痴狂的念头就说出来,缠绵上整夜也无所谓。有时灯烛俱暗,海浪起伏,两个人都兴致高昂,就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
少恭说,修习化灵禁术的时候曾想过,如果能够消弭劫数与果报,让残缺的魂魄真正依附于器物,或许就能跳脱生死,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
千觞说,魂魄不全,化灵总是太难了,应该做一尊人偶,要能动的那种,你附灵在上面,我就带着你上街卖艺。
少恭说,在下何须卖艺。在下又不用食物果腹。
千觞说,你不用食物果腹,总要纸笔怡情,去吧去吧,不会让你太丢人的。
少恭趴在船舷上,果真思考了一会儿,嘴角微微扬起。
虽然不可能,但想想也是开心的吧。
再想下去未免就是难过的事了,所以千觞摸出酒筒来灌了一口,就着浓浓的酒气揽住他。少恭说,我要赶你下船了。
千觞略笑:“你回头又要来找我。”
“三番四次回头的,也不知是谁。”
“不是我。我没有。”
“……你有。以前我们遇到嗜血族的时候,你就回头找过我一次了。”
“不承认。”
“那也有过。”
“……不要告诉别人。”
“……千觞,你真是无聊。”
真是太无聊了。生离死别近在眼前,反而说起这样无聊的话。一点也没有难过的时候,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放肆自在。
简直像一生的快乐都在这里了。
少恭说,我要上岸。
千觞说,让我先上你。
纠缠着拽倒他,就倒在甲板上,好像挺蛮横的,却又用手掌托住他的脑袋。
没有月色和烛火,但那具灵魂幻化成的身体,却逐渐有极淡的,透明似的微光。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点点光芒。
大声开着玩笑,还大声地呻吟,让神明全都去死,让众生滚到一边。
笑到最后便睡过去,黑夜到尽头便是黎明。
无论睡在甲板,还是睡回船舱里,再醒来的时候,少恭总是不在的。
他的身体会在晨光熹微时渐渐变冷,肌肤恢复到常人的颜色,一无亲昵的痕迹。睡梦里也会觉得怀抱中渐次成冰,孤独的梦境变得混乱而又仓皇。
千觞夜里常睡不好,反而是天亮后能睡上片刻。
找到少恭时,那人还是在抽着水烟,神色乍看是很享受的,再看又觉得有些寥落。船舱中往往茶香正浓,食物的香气也开始飘过来。
晨光明晃晃的,太容易看清人的神情。
所以他们都讨厌清晨。
无风谷有火雾弥漫,不宜逗留太久。回到中原之后,便循着市井间的仙妖怪谈,去找那些被人惧怕着的东西。
船顺着水流,路过许多陌生的城镇。
命中克夫的女人,被丢在寺庙前的独眼婴儿,因为相貌奇丑而终生孤独,最后成妖的男子……种种异类,能够帮到的只是少数,大多被命运遗弃的生灵,都仍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小雨淅沥,或是月色无瑕,事情无法继续时,千觞就会与少恭一同回来,回到最安心最舒服的大船上。
世界本无公平可言,仁义礼智不过是规则的面纱。深渊中的人根本看不到光明,在岸上的人也根本不愿舍身于黑暗。
那就打一把伞,牵着心爱的那人,再回到船上去。
依然闲谈说笑,挺开心的样子。几乎有些残酷。
到了仲夏时节,大船停泊在长江沿岸,便有更多的商人前来搭船,给他们带来新鲜的江湖故事。在某个安静的黄昏,一个挑着担子的姑娘踏上了甲板。千觞只一打眼间,就想起了她。
上一次去无风谷时,也是在海上,也是在船上,这姑娘指摘过少恭的琴曲。也算是个有意思的人,但后来遇到暴风雨,客船沉没在海中,以为她大概是死掉了。
“哈,这就叫做缘分。”千觞笑嘻嘻的,跟那姑娘开着玩笑。
姑娘说:“这不是缘分,是老娘的眼光好。这辈子我就没看走眼过,看上的人都是不一样的。”
姑娘说:“这位先生弹的那首曲子,我到现在还记着呢。虽然挺难听的,但我再也没听别人弹出来过。真是忘不了。”
少恭披着衣,站在一旁,似乎微微一怔。
“先生不记得了?”
只是寻常的话语,但千觞打量少恭的神情,心里忽然发紧。
姑娘说,她已经嫁了人,嫁的是个瘸腿的铁匠,穷得叮当响。走南闯北地做买卖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她只在几个固定的地方来去跑生意,和穷铁匠丈夫加起来,两个人赚的钱刚好可以过活。
姑娘很开心地翻着自己的货物,从里面找出一件东西来,说要送给少恭。
是一条项链,水晶般剔透,里面包裹着一片古老的叶子。颠沛流离过一阵,链子上留下了些许刮痕。
千觞说:“这个,你哪来的?”
姑娘说:“前两年,有个道士卖给我的。收了我一两银子呢,我见它实在漂亮,才狠狠心收下的。送给这位先生了,就当是搭船的钱。”
千觞说:“这个东西,是千年凝晶做成的,其实价值连城,千万年都不会朽坏。你要是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姑娘吃了一惊,有点不相信。
但随即就笑了。
“要是别人,我要反悔的,但是他嘛,就算了。”
少恭接过项链,托在手心里看着。
没有推辞,也没有说话。
“这种凝晶,你以前见过吗?”千觞试探地问。
“确实很独特。”少恭说。
江水奔流,四时不息,船身缓缓地摇摆着,住久了以后,常在梦里也觉得置身舟中,前尘往事,漂流无定。
少恭躺在床上,背对着千觞,一直睁着双眼。
少恭说:“我不记得她了。想了很久,还是不记得。”
千觞闭着眼睛回答:“她不重要。忘了就忘了,没事。”
少恭说:“那条项链,重要吗。”
千觞说:“也不重要。我跟路边的小妖骗来的,以前给过你,后来弄丢了。现在又回到你手里,挺不错的。”
“……千年万年,不会朽坏。”少恭低声说,“你为什么,要送我这样的东西。是想永远留在我心里吗。”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会喜欢它。”
“……嗯。我很喜欢。”
那天就像是一个符号,虚假的安宁终于开始一点点龟裂。少恭把凝晶项链转赠给了千觞,不想戴在脖子上,就绕住了手腕,时不时可以握在掌心。
手一动就会碰到的。想忘也忘不掉。
送走了那姑娘以后,少恭买回了许多纸笔,开始是写一些字句,后来也画一些能回忆起来的人。没有什么细节,刻意的寥寥草草,只勾勒出最鲜明的部分,然后就停笔不画。
那一张张陌生的脸,红颜白发,男男女女,神情总是冷的,目光总是鄙弃的。
他常在清晨作画,画完就扔进江中,松手的时候,记忆也仿佛断裂碎去。千觞知道他在做什么,偶尔捡到遗落的画和字句,会帮他用镇纸压好。
这个人是谁呢。
那个又是你的什么人。
但从没有问过。所爱的,所恨的,一点点丢盔卸甲地遗忘掉,会是怎样可怕的感受。在面对这些时,也只是这样平静。
每一个清晨,第一眼相视,千觞都要心存侥幸地去确认,少恭还是记得他的。记得他们恬不知耻地彼此相爱,记得他们大逆不道地彼此扶持。
少恭看待他的目光很暖,哪怕不说任何话。
而那素白的纸笺上,每一笔的字句也都疏淡却清晰,写着不起眼的只言片语。写道,刑天断首,葬之常羊,写道,泛彼柏舟,至死靡它。
……如此就好。
如此,白天与深夜还会属于快乐。
抽着水烟,喝着烈酒,听着来来往往的怪谈故事,再在没有旁人时,为那些故事编出其它的结局。克夫的女子可以跟女人相好,独眼的婴儿目力超乎寻常,丑陋的男人发现了一种办法,让自己所爱的人都暂时变瞎。
江水中没有尘嚣,在这艘船里不存天意。可以有很多很多种结尾的方式,根本不必去尊重世间大道。千觞有时笑着说,你要是神明,是不是就会这样干?
少恭说,你看这样是不是很好?
千觞点头同意,低头吻他。
是啊。胡说八道真是快乐。
那些岂有此理的结局,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