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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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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中传来隐隐的雷声。
雨势非常大了,屋外的林木尽皆沙沙作响。
那少年进来避了一会儿雨,又跑出去,说要去割象鹿的肉。少恭给他留了门,随后吹息烛火,回到床上躺下。
黑暗中,少恭靠近过来,摸索着千觞的衣扣。
千觞说:“……喂。我可是伤号。”
少恭说:“是让你脱了衣服,睡得舒坦些。”
于是脱到上身赤裸,薄被搭在腰间,果真舒服了许多。千觞闭上眼睡了片刻,侧过去搂住少恭,手掌慢慢揉着背心。
少恭把额头蹭在他颈间,蹭到自己舒服的位置。眨眼睛的时候,细密的睫毛轻轻扇着,总会碰到他的脖子。
少恭说:“你先睡吧。我等那孩子回来。”
但千觞并不困。
千觞说:“跟我出海吧。”
“我都答应过千觞了。”
“去无风谷。”
少恭笑了笑。
是在东海深处,那充满灵力,能为人恢复记忆的山谷。许多年前,千觞曾在那里找回了记忆,却从未真正与少恭谈起过。
“怎么,千觞终于想跟我说实话了吗。”
千觞摸摸他的头发,低头亲吻:“就是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那地方很管用,也许能帮到你。”
“真的无话可说?”
“哈。那你打我一顿吧,我绝不还手。”
少恭却抱住他的腰。
“……虽不想泼你冷水,不过,无风谷能让记忆复苏,是因为那些记忆实则留存在你的脑海之中。而我若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
千觞说:“试一试,反正又不亏钱。我就是想跟你出海,找个借口罢了。”
少恭低笑。
还说,这一次不用跟客船,好吃的好玩的,想带多少就带多少。回来以后,就沿长江而上,去白帝城。那时应是秋天,山茶花正待开放,水岸边定有诗酒雅乐,玩到冬天时,就择日去往滇南,在澜沧江边寻一所在,度过温暖岁月。
少恭说,那不如入冬之前,先去一趟南边的雪山。想看看那里的外域部族,听听他们的方言,不信从前未曾听过。
少恭说,偌大中原,鲜少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不如,我们撇开名胜佳景,去那曲径通幽处,或许别有天地。
少恭说,春夏秋冬,早已十分寻常了,但至此刻,始觉不过弹指。
千觞没有说话,怀抱里渐有炽热温度,亲吻的味道很苦,再吃糖亦是苦的。但却无法停止,心中若有潮汐翻涌。
千觞说:“……我这样,你是不是会死得更快。”
少恭探手摸进薄被里,冰凉的肌肤隐有白焰流动,热得异乎寻常。其实他早已是这样的,哪怕渡魂也要活着,哪怕残魂耗尽,也要一晌贪欢。
“别怕。”
千觞略笑:“你才怕呢。”
少恭便也笑了,轻啄他的唇:“我不怕。你也不怕。”
少恭说,“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许多年以后,你我皆会承受相同的命运。徒留于世,或是灰飞烟灭,纵然世事凉薄,又还能够再如何。
我们已是一样的人了。
被赤鸟灼伤的地方尖锐作痛。
血脉都在鼓动,手臂隐约发胀,天地间闷雷作响,意念中惊涛骇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地狼兽凄厉的嚎叫声,夜雨之下,荒原中仍有杀戮周而复始。
但只要一具温暖的身体,就不怕世间尽处的荒凉。
人生来有温暖,似乎是十分寻常的事,到失去时才会惘然惊觉。
少恭痛苦地喘息着,额头有汗,腰背微颤。柔软的山草簌簌响动,热到薄被和衣衫都褪尽了,发际也渐渐濡湿。
太热了。很烫。连脑海中的幻象都在燃烧。
地狱般的深渊,黑色的海浪,腐烂冰冷的□□,背身而去的陌生人。一切都被焚烧起来,烫至疼痛,又倏忽消融。
不知何时已在地上了,荫凉的泥土沾上背脊。浑身的汗水带着欢愉的温度,一分开就觉得冷,所以就把身体紧紧相贴。
千觞说:“那个孩子,要是现在回来,一定以为我在杀你。”
少恭说:“我没在听门外。”
千觞吻着他的嘴角:“我也没有。”
“真不要脸。”
“彼此彼此。”
少恭哼了一声,又似在笑着。千觞总是这样搂着他,手臂环过肩膀,把他的人都包裹起来。好像很担心他似的。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但也很享受的样子。
绵长的亲吻之后,少恭起身,跨上千觞的腰间。
“现在我要杀你了。你要叫得像一些。”
闪电劈裂天空,刹那亮如白昼。少恭的笑容与平时不一样,眼中浓烈的情欲晕染着,看起来几乎很邪恶。
他仍与太古之时一样,是没有命魂的琴灵。
他仍是那个疯狂的魔鬼,数千年的流浪与生死,都未曾填补渴望。
那人世里真正的救赎又是什么。是不是被神明藏起来了。是不是,也近在眼前。
千觞松开双手,微微仰起脖颈。
“来吧。杀了我。”
雨停之后的湖畔极为安静。
蜂兽趁夜拖走了象鹿的残骸,满地狼藉真的都不见了。晨雾淡淡,湖水温柔和暖。洗净汗水和泥尘后,在靠近东岸的地方,他们找到了那个少年。
孤零零躺在草地上。身上没有血迹,皮肤如蜡一般泛出苍白。
“……他怎么了?”
“脊骨碎裂。”
在这里,妖兽的生命顽强,很难真正死去。在少年割肉的时候,某只象鹿挣扎着,最后一击打中了他的背部。
短刀掉落在一旁,象鹿肉却已被蜂兽抢走了。
“可有办法?”
“太迟了。”
“连你也救不了他?”
少恭略笑:“我救不了的人很多。”
千觞便不再问。
少年微微睁眼,看到他们,说:“我有黄金,带我去人界。”
千觞说:“你去不了了。”
“那带我回去。”
千觞点头。于是那少年就断了气。
不是每一个顽劣孩童都有机会长大,懂得自己的人生,找到自己的道路。也并非每一个部族都有延续命脉的机会。逃或不逃,结果都在冥冥之中既定。
千觞并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遗憾。
就像,那时的风广陌原本没有机会再活一次,但他仍能遇见某个人,被裹挟入滚滚红尘之中,并选择留在那里。
倘若没有遇见,大约也会如此死去的吧。
人们会说,巫咸大人忠于女娲娘娘,诚然死得其所。
人们会说,如巫咸大人那样死去,是幽都人的荣耀。
树林与湖畔相接的地方,生着一丛丛菖蒲似的植物。有小小的,蓝色花朵开放。少恭随手捻了一朵,没有摘下来,只是淡淡地看着。
千觞靠在湖畔的大石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朝阳完全升起来,昨日的痕迹都消失了。象鹿的进攻好像只是幻梦一场,浩渺的湖水中,又已有银龙飞旋的身影。
将近正午的时候,能作人语的银龙之首缓缓来到东岸,为仓皇的战事向少恭致歉。依然是很尊敬的,听闻少恭想要离开,还自请相送。
若登龙背,归程不过片刻。虽然曾经驱逐过千觞,但银龙思虑再三,还是停落到他面前,问起了娲皇神殿。
银龙说,它们这一支角龙部族,原是属于天界的。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庭初建,征召四方龙族成为神明坐骑。许多龙族不愿意,若有逃走的,便被施以诅咒,日后世世代代,至多只能修炼成角龙,且不能离开这寒荒之国。如若不然,在人间一日,则损一百年道行。
银龙微微盘旋,指爪又闪耀出光芒。
千觞想了想,说:“既是天庭的诅咒,女娲娘娘早已去了地界,你要她解开诅咒,恐怕是办不到的。”
银龙说:“吾等只有一事相询。”
“那可不巧,我现在已经不是娲皇神殿的巫咸了,穿着这身祭服,只是因为没衣服穿了。你的问题,恐怕我也无法帮你带到。”
“……如此,皆是命数。但此疑问,实已困惑千年。汝若有机会回到娲皇神殿,仍可代吾一问。”银龙郑重道,“吾等生为龙族,修炼千年,自当驰骋天地,遨游四海。为何寻求自由,却至不容于天,被逼至如今境地?”
“啧。”千觞说,“你们在寒荒国,不是也过得不错?”
“汝到此几天,已见此地杀伐之残酷,而那广袤人世,令万千生灵艳羡,吾等龙族又岂有例外。永失驰骋天地的自由,哪怕栖居在寒荒之泽,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生而为龙,籍籍无名度过一生,岂不也是非常残酷的事。
“那好。”千觞说,“不管多少年,如果有一天我回去了,我会帮你去问她。”
银龙腾身盘旋,一缕长须优雅地划出弧线。如同致意一般,姿态优雅而尊贵。毕竟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在此操琴弄曲,也从未有人在此谈起过太古时的旧事。
少恭亦行一礼,仰头望着巨龙的身影。
这样的眼神,是想着久远的过往,也想着渺茫的未来。
已经完全能够明白。
千觞想,其实无论力量强弱,要挣脱命运始终是这么难的。
千觞想,要安然接受,不再惧怕命运的丑陋与无常,又是不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无常之中,有飞来横祸,有求之不得,有终久飘零,有倏忽而逝。喜怒哀乐、伶仃别离,岂是不能懂得,只是情何以堪。
湖泊外的荒凉国度,仍有失去同伴的妖兽哀鸣,浴火赤鸟顺风滑翔,一直飞到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又有什么刚刚出生的人或兽失于精心看顾,被叼去巢穴里当作晚餐。
那天傍晚的时候,他们送那个少年的尸体回到部族中,又并肩坐在银龙的背脊上,离开了寒荒国。
龙角之旁,乘奔御风,座下的风光虽不如人间秀丽,但也有萧索旷远的古意。银龙飞驰时,朔风猛烈,一阵沙土袭来,千觞便将少恭的头脸护在怀里。
少恭略笑:“千觞,我不怕风沙。”
千觞说:“我知道,就是找个借口。”
“……喂。”少恭在他怀里说。
“嗯?”
“你曾说,要给我做一个传音蛊。你做了吗?”
“没有。”
“为何?”
“我想耗在这。永远不做,就永远不走。”
少恭说:“我想也是。”便安心地让他抱着。
路过雪山,路过荒原,路过烟尘弥漫的古旧遗迹,天空渐渐透出湛蓝,已经快要抵达人界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