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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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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时鲈鱼肥美,船泊江边便能垂钓。
千觞坐在船头最高处,凰炎灭剑插在边上,白帝城的江边帮派们被打了几回,纷纷乖顺起来,每天送来新鲜的鲦鱼作钓饵。
千觞这样威风凛凛的,确实很招人喜爱。
少恭喜欢待在他身边,看书要在,弹琴也要在。有时搬来棋桌,有时是笔墨纸砚,或者亲手烹制的茶酒食物。
少恭特别依赖他。每过一天,就更依赖一点。说话时总温柔笑着,白帝城的夕阳浓烈,那笑也就变得浓烈鲜明。
像黑夜里的焰火,又像无根飘零的柳絮。
白露那天,少恭独自去岸上市集,天黑时才终于回来。千觞在附近找他,不敢走远,只好回到船头去等。
会遇到什么事呢。是被仇人认出来了吗。
而后在沉沉夜色中,一个老妪带着少恭走过来,指着码头的灯火,又跟他叮嘱着什么。那是个很老的妇人了,因为耳背,说话非常大声。
老妪说,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不认识路呢,跟你讲了两遍,你都记不住,还要我带你过来。真是没用。
千觞看到,少恭温文有礼地向她道歉,又复道谢,才与她作别。
明明是去打酒的,却空着手回来。
千觞跃下船头,快步到他身旁。
“没事吧?”
少恭转身,笑容仍在。
少恭笑着摇头:“书铺里翻到一册游记,看得忘了正事,等到出来,又把路也忘了。再一摸衣袋,原来连钱也忘了。”
“走累了吧?”
“千觞你说,此事是否可供人一乐?”
“昨天钓的鱼,那帮小喽啰拿去饭馆弄好了。来,带你回家吃饭。”
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掌心全是冷汗。昏暗的灯火中,若不仔细去看,就看不出那双眼里流过的荒凉和不安。
千觞把那只手拽紧了:“小事一桩,别去想它。”
“确是小事。”少恭开心地笑着,“只是耽误了千觞喝酒,真是抱歉。明天打了酒回来,我要自罚三杯。”
罚什么啊。千觞想。
明天你还会记得我吗。
但也没关系。我总会带你回家。
少恭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好像是找路时碰见了有趣的乞丐,虽然全身都是脓疮,谈吐却十分不凡,听说是落难的隐士,云云。
少恭的嘴一刻不停,不让话语中有任何空隙。
千觞在甲板上停下脚步,呼了一口气,回身拥抱住他。
千觞说:“好了,不怕。”
手伸进发缕间,慢慢地抚摸着。
少恭不再说了,也抱住他的腰。仿佛无法再假装下去,连膝盖都软下来。千觞并不拽他,只是抱着他,环住肩膀,细密的亲吻落在额头。
“不怕,我在这里。”
“……千觞,我们是在红叶湖初见的,是吗。”
“嗯。那时候你很矮,那么瘦,有点像个小姑娘。当时我想,怎么我们幽都,就没有这么好玩的小姑娘呢。”
少恭笑了一声,身体却在微微发颤。
千觞在晚风中脱掉了衣裳,露出手臂和胸膛,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来,把我记得更牢一点。明天要是忘了,就再记一次。我就在这里,你每天都可以再遇到我。”
“也许我连自己都忘了。”
“我帮你记着。我来告诉你。你是少恭,是我的。”
少恭用额头抵住他的胸膛,深深地埋下去。
只能够做到这样。像野兽那般,厮磨过每一寸肌肤,抚摸过每一处骨肉,把一生贪恋的铭刻进虚无,铭刻进残缺。
人的心还可以承受怎样的爱与悲伤,如此想着,却不想知道答案。
那是唯一的一次,千觞见到少恭心绪溃败的样子。
原本准备启程前往南边雪山,又决定在白帝城多留一段时日。港湾的旺季到来,商船进出日夜不息,带来许多南来北往的许多方言,和无数生机勃勃的人间故事。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对彼此说话。
并肩坐在高高的船头,伴着钓竿和茶酒,从白日坐到夕阳西下。也不是在回忆往事,只是说着没头没脑的闲话。若是让旁人听到了,说不定还要笑话他们。
几天以后,千觞在市集里淘来一个炭盆,还没到入冬的时候,就好玩似的烤起了红薯和橘子。熟透了的红薯有糖汁流淌,温热的橘子吃起来别有滋味。少恭不怕热,就负责把烤好的食物弄出来,往往还剥好了,送到千觞嘴里。
少恭说:“千觞记不记得,我放在密室里的那个鲛人?”
千觞吃着橘子说:“不记得,我忘了。你为什么不能忘了她呢,说点可爱的东西吧。”
“要如何可爱?”
“譬如……像你一样。”
少恭丢掉橘子皮,擦拭着手心,好像不屑一顾。
“千觞可知道,最后离开青玉坛之前,我去密室看过她。你猜她怎样了?”
“死了,活了,打你了,还是抓你头发了?”
少恭略笑。
少恭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那个鲛人,在沉睡中患了重病,就这样,在美梦中死去了。成了干尸还在笑着。她如此幸福,执念成真,永生安享快乐。我很羡慕她。”
“说什么呢。你现在比她好多了。”
千觞给他斟了一杯酒,递了半个红薯,再把丢在一边的披风拉过来,披在他肩上。最后,还在嘴角偷去一个吻。
少恭捻起酒杯,微眯着眼。
“确是不错,就是你该剃胡子了。”
千觞装聋作哑,枕着手臂躺下来,还哼起新学的南方小曲。少恭侧头望着他,摸摸他的头发,拇指轻轻抚过眉眼。
这眉眼落着夕阳,真是好看。
若能天长地久地霸占着,该要气死多少姑娘。
少恭微微笑着,却闭上眼睛。
江对岸的枫林渐有赤色,白露过后天时愈凉。这日千觞钓到了一条四斤多的鲈鱼,去岸上打酒,又在龙星商会骗到了晴雪的消息。
晴雪会背负着焚寂剑,在来年春天回到中原。
也许可以传信给她,也许可以见上一面。喝一场酒,叙一会儿话,甚至结伴同游几日。千觞一边兴致勃勃地想着,一边回到船上。舱内传来少恭的琴声,千觞不愿打搅他,就去了窗边的卧榻上。
这名为止水的琴,曾空置在欧阳家的府邸多年,但回到少恭手里之后,音色已经尽复旧观。很扎实的桐木和漆,弹奏起来有些淡淡的意蕴。
少恭的琴曲,音律往往不会惊世绝艳,但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再忘却。
就如今夜的琴声,亦十分特别。仿佛山谷间的雨滴回响,空灵宛若无物,乍听有红尘羁绊的余声,指下的爱恨隐约模糊,待要仔细去辨时,则不可寻觅。
千觞靠着卧榻,闭目倾听着。
脑海里浮起许许多多的影子。落在额头的日光,微微飘动的衣摆,床笫间亲切而痛苦的气息。纵使不去看他,仍有如此这般,丝丝缕缕的感受,顺着回忆的脉络蜿蜒而来。
雪中,雨里,春夏秋冬。总觉得是一起走过的。
深吻至心里,交合至灵魂,变老又变年轻,相仇又复相爱。结庐而居,煮茶打酒,捣药浆衣,栽花扫尘。
还踏遍天涯,兴风作浪,按剑相对,共赴死生。
总觉得是回忆不完的。
可认真想来,他与少恭相伴度过的岁月却并不很长。只是相识了十二年,只是在臆想中度过了完满的一生。永永远远,不会结束。
一曲终了的最后一个音上,少恭微微抬手。
这并非弹琴的手势,等千觞察觉的时候,身体已被蓬莱秘术所定。
“……少恭,怎么了?”
少恭说,没事。
“本是想避开你的,但你既然回来了,或许也是该当如此。”
千觞看着他:“避开我干什么?”
少恭没有回答。琴下面,压着一张符纸,花了快十天才做成。总是忘掉一些步骤,要再重新做,清晨时做不完,就下一天再做。
“少恭,放开我。”
“你怎么敢!”千觞狠狠地说。
“……若说予我魂魄的父亲,该是火神祝融吧。那个时候,我应当是不怕火的。” 少恭向他走过来,手指间,捻着那张符纸。
千觞说:“你要干什么。”
少恭安静地凝望着他,嘴角若有微笑。
少恭点燃了符纸,刹那间,一团火光笼罩住止水琴,也轰然鸣响在千觞的心上。
已经施过咒法,不会烧到其它任何东西。寄托着最后的魂魄,这张琴,许多时日以来常常是千觞在拂拭尘埃。
其它东西无所谓,琴可不能落灰。千觞这么说过。
“渡魂之后,我的肉身似乎常常被火烧掉。不知道是不是神明的安排。”明亮的光焰中,少恭望着千觞,又转身去,望着江上明月。
“我曾想要等到最后一日,但我终于不能再等下去了。上天要我一败涂地,要我输到连自己都失去,我……不愿,不能。”
“不要这样。少恭。”千觞说,“再留一个月,再留下来,一天也可以。”
“我还不能……我还不能失去你。”千觞说。
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
可我不能失去你。
少恭微微笑着,声音很淡:“我亦不能。所以,已到了必须如此的时候。我所爱者,绝不遗忘,我所求者,绝不止息。”
千觞说不出话。
他看到少恭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结束整齐的发辫、长衣袖、微动的嘴唇,还有这一世,属于欧阳少恭的那张脸。
“少恭……这样我会恨你的。”
“无妨。十年,百年,千年,你有很长的时间,来将我彻底忘记。忘记我给你的痛苦,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可以遗忘,其实也是一件幸事。前尘种种,不必长久执着。”
“不会的。我会像那个鲛人一样,去做一场梦,在那个梦里永远记住你,永远憎恨你,永远……陪伴着你。”
少恭略笑,仿佛听到了很有趣的事。
焚烧中,琴弦崩断卷起,琴身渐成焦木。千觞看到少恭的笑容飘忽了一下,看到那人,慢慢地走到格窗边,保持着抬头凝望的姿势。
这一刻,下一刻,乃至这漫长一生的任何一个瞬间,他都再也无法忘记这一幕。一切的努力与挣扎终于成为泡影,这一场缠绵,成为了一个无可言说的秘密,在灵魂深处安静栖息。
微凉的江风拂过,像被阳光照射的烟雾一般,少恭的灵魂倏然散去。如同,从来不曾存在。
片刻后,光焰熄灭,焦木成灰。岑寂中,清辉洒满一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