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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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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赤鸟驻足过的树木,散发着灰烟和燃烧的味道。离开山壁的遮挡,血腥与火焰的余烬扑面而来。
战事都已停息,生死也已分明。受伤的银龙蜷缩在尸堆中,似乎失去了知觉。湖岸边,一个稍显矮小的身影悄然靠近,手中的刀刃寒光一凛。
千觞踩着血泊过去,在少年接近银龙之前,稳稳地捉住了他。
“两个时辰不见,胆子大到要杀银龙了?”
千觞是有些调侃着,但那少年蓦然翻掌,匕首明晃晃指着他:“放开我。”
“……什么意思?”
“我要杀了银龙,为我的族人报仇。现在它受伤了,我只有这个机会。”
千觞笑了笑。
“你不是成天闹着要去人界,原来你心里还有族人?”
“……放开我!”少年凶狠地说,“我的族人只要遇到龙族,都会被它们杀死。我看过很多尸体,我的爷爷也是被它们杀死的。我恨它们。”
千觞点点头,放开他,退后了两步。
“去吧。”
少年一怔:“……你让我杀它了?”
千觞说:“你可以杀它,这是你的选择。但我告诉你,别说你的刀刃伤不了它,就算你杀了它,也绝对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你会救我吗?”
“不会。”千觞说,“我这条命,不是留给你的。”
决定永别族人,去往繁华的人界,那就要放弃过去的一切。
亲人,朋友,信仰。
不放弃,必为其所累。不放弃……必不得善终。
少年想了片刻。
少年说:“我想去人界,也想报仇。”
“选一个。”
“我要去人界。”
“那么,把刀收起来,滚到山壁后面躲好。”
少年却不动。
“走啊?”千觞回头。
“它是醒着的。”少年面如死灰。
银龙的长须微微动了一下,扬起来。低沉的龙吟回旋而起,地面微微震动。银龙缓缓翻身起来,一身尘土簌簌跌落。
银龙直立时,都有小山丘那么高。它不会说人语,但似乎没有动怒。灰色的眼瞳没有温度,冷淡地望着眼前的人类。
千觞向银龙行了一礼,拉着少年退开几步。
这是女娲族所用的礼节。初与龙族相见时,那条为首的银龙认出了巫咸的祭服。或许旧日曾有渊源。
不过是碰碰运气,好在运气还不错。
银龙又低吟一声,像是警告一般。随后腾身而起,却不再理会他们,而是慢慢地返回湖泊深处。
少年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它怎么不杀我们?”
千觞吁了口气:“要踩死你还不容易,它懒得动手而已。你的族人是怎么招惹它们的,为什么死这么惨?”
“我们拿长矛射龙,但没有用。”
千觞听着,笑了一声。
雾气已散,夜风稍凉。火堆生在湖畔,稍微驱散了左近的血腥味。
千觞啃着野果,在树林外等着少恭。等到时,只略看一眼,就转头往火堆走。不说话,也没有笑容。
少恭跟着他,轻轻搭住他的手腕。或许是手指太冷,千觞立刻就避开了。
“……怎么了?”千觞问。有些后悔,但不愿说出来。
“千觞伤势未愈,我想为你诊脉。”
“哦。”
不再抗拒了,但少恭也没再碰他。
火堆烧得很旺,已经能看清彼此的脸庞。少恭伸出双手,掌心靠近火焰,默默取暖时,又略微打量千觞。
少恭说:“我观尹公子气色渐复,再服药几日,当可无碍。可喜可贺。”
过了一会儿,千觞说:“欧阳先生医术精湛,在下十分佩服。”
少恭略笑。
“尹公子老谋深算,亦令人钦佩。”
“过奖了。”
“何必谦虚。”
“彼此彼此。”
千觞扯了一根长草,扯断了,似乎还用了点力气,都断成了碎片。
千觞甩开断草,冷哼了一声。
却已不是在狠狠计较着了。
哪里能够生这么久的气呢。独自生气的时候,人也一点点复苏起来。心尖尖上变暖了,有些愤懑恼怒,还有些被辜负了似的委屈。
但……总好过是真的吧。
有何缘故,有何隐衷,至少是记得的。至少那些情谊,不至落空无所归处。
“这事不算完。你最好解释清楚。”
“千觞这副样子,真是有趣得很。”
这十分欠揍的口气。千觞想着想着,踹了一脚火堆边压着的石块。火焰“唰”的蹿了一下。看起来真是气得不行了。
少恭开心够了之后,也就不再笑他,拿过他受伤的左臂,解开来敷上新制的药泥。以往若受了什么伤,他自己总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有少恭在的时候,伤才能好得快些。
少恭说:“我烤过火了。现在手不冷了吧。”
千觞没说话。
来这荒僻的地方,也没带什么伤药。都是就地找来应急的。包扎是撕了半幅不穿的衣裳,看那衣摆的暗纹,是在青玉坛时的寝衣。
“疼不疼?”少恭问。
千觞点点头。然后就有轻柔的吹息落在伤口。
那浓密的发缕就在鼻尖下,发间的小玉珠微微映着火光。
“你先前受过女娲神元反噬,现在又中毒受伤,最近切莫再轻易动武了。身体强健,也不可如此糟蹋。这么多年了,还总是这样。”
“……知道了。”
少恭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千觞说:“这几个月,你都在这里过日子?”
“是。”
“……会无趣吗?”
“会的。”
“那时候,在青玉坛,仙芝淑魂丹的事,你果真不恨我?”
少恭略看他,又垂下眼。
“千觞就是千觞,不论处境如何,你总会这样做。”停了一停,又说,“那日……我亦失了理智,未曾考虑过你的难处。”
“……好。”千觞说,“既然如此,咱们就算扯平了。反正,我也不是没被你骗过。”
少恭专注地低着头。
“这一次,我倒并没有欺骗千觞。”
千觞笑:“你装得这么像,不自己拆穿自己,我还真看不出来。”
“但我没有骗你。”少恭说,“你所看到的,我失去记忆的样子,就是不久之后我的模样。你如今若已无法承受,待真到了那一天,那副面目……只会更为可怖。”
提起自己的事,他声音总是平淡的。手上甚至还稳稳当当地处理着伤口,连目光也没有动一下。
讲出的话却那么残酷。
当初以禁术牵引魂魄,强行附灵于瑶琴之上,自那以后,魂魄之力便加速流逝,日夜不息。不论动用术法、穿行空间,或是催动灵力,令身躯恢复温暖知觉,甚至只是幻化出身体……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事,都会让魂魄更快地耗损殆尽。
那一次次的缠绵,要用力去感觉的,细微而强烈的愉悦,都是如此。
早已是该死去的人了。要像凡人那样活着,要想感知冷暖爱恨,就得付出难以忍受的代价。初时有龙气以为支撑,后来又失去了。到如今残魂力量渐微,哪怕得到外力弥补,也会因为无法驾驭,反而受其侵蚀。
寒荒之泽虽有灵脉,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已经没有办法可想。
而所余二魂三魄,势必会逐渐离散,首先散去的,就是主司记忆的天魂。
“屡世的过往,将一点一点剥落,如齑粉随风消逝。每一世的经历,每一个去过的地方,每一个彼此羁绊过的人。天魂尽散时,就会彻底忘记。”
少恭淡淡地说。
然后……然后便渐渐消散至无。
“以前我曾对你说过,过去这数千年中,我从不让任何人看见我渡魂时的样子。而现在,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看着我一步一步,变成那一败涂地的模样。”
“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嗯。当初我化灵之前,在生死之间,就知此身不能长久。”少恭没有抬头,不看他,“只是我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我原本以为,我总能陪你过去这一世。只要这一世安闲,只要你我心无芥蒂,我可以不在意其它……如今看来,这些仍是妄想而已。”
安闲不得,心无芥蒂也不得。
真是奇怪的事。
不论巧取豪夺,还是谦卑退让,最后总是输家。
在太子长琴的棋局中,好像从没有一条生路留下。
伤口包扎得很妥帖。
夜色渐深厚,寒荒之泽慢慢下起了雨。恰在惊天动地的杀伐之后,如同天地有所感应。雨水洗刷着一切狰狞血腥,到明天的清晨,这片湖泊就会恢复如常。
回到草舍之后,两人俱是沉默无话。
这窄小的屋檐下,煮茶和煮药都是用同一个陶罐。因为无法支撑灵力空间,少恭带在身边的东西已经很少。
在江南小村,更早是江都月下,青玉坛的琴台上,旅居他乡的客栈里。夜晚的片刻空闲工夫,他们总是会喝一壶茶的。
总有些时候,不会留给醉酒旖旎,只是闲淡地坐着,清醒地说说话。
少恭像以往一样,慢慢煮着茶,千觞也像以往一样,枕着手臂靠在床榻上。
千觞说:“你想坐船吗?”
“去哪里?”
“坐船。去哪里都可以。”
“莫要自暴自弃。”
千觞笑:“我哪里有。我要找个地方,没有别人碍眼的。到那时候啊,我就天天跟你说话,那些你不知道的秘密,我都要说出来气你。”
茶香微微,檐下雨声细密。
少恭说:“喔,在下并无所谓。千觞若想说话,尽管说就是了。不过,买船的钱,在下可不会出。”
“金银粪土,弄来还不容易。”
收了那少年的一袋金锭,随便倒在床上,还滚了好几枚在地上。
千觞说:“啧……明明有三十七个。怎么少了一个。”
千觞说:“看到了,在你脚边上。喂,动一动,帮我捡一下。”
少恭不情愿地动了动。
又穷又装阔,就是这样了。
金锭捡起来,站起身的时候,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住。铜墙铁壁似的,还在渐渐收紧,仿佛要把骨肉碾压成灰。
少恭说:“我透不过气了。”
千觞说:“你先别说话。”
“哎。就知道你会这样。还是应该,让你早些滚蛋的。”
“闭嘴。”
“短短时日,除了留些念想,又能够做什么。”少恭说,“不过么……尹公子,可要抓紧我在的时候,多看我才是。千百年之后,你还会在这个世上,到了那时,你或许已经想不起我的模样。就算拼命回忆,也只得一点模糊的影子。”
“……”
少恭轻笑:“后悔吗?在下心中却很愉悦。终于……我不是被抛却于世的那个人了。不必等你百年归天,不必为你收尸送终,甚至不必记得你。想起千觞孤独流浪、孑然一身的样子,想必是……十分美妙。”
“你混蛋!”
千觞抓住他的肩,把他转过来,却见他眼里流下泪来。
不知是喜是悲,手指拂过,皆是灼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