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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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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鹿群自平原来,奔袭寒荒之泽。
近岸的湖水泛起涟漪,弱小的妖兽四散奔逃。寒荒之泽的杀戮时刻到来,倏忽之间,终年的平静便消失殆尽。
五条银龙一一出水,盘旋于湖泊东岸,龙吟声穿云而上,不断有入侵的妖兽被夺去性命。大地震动,啸叫声轰鸣作响,尘烟遮天漫地。
御风的少年观战片刻,回到湖畔的上空。
他们东行一日,沿途见异兽集结,凶煞之气沉落西边,快走到那处避风的山谷时,终于折道而返。
少年说:“是象鹿在抢地盘,每年都有几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走吧?”
千觞说:“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少年又回来,说:“死了很多象鹿,晚上会有蜂兽来吃尸体。我们走吗?”
千觞还是说:“再等片刻。”
“要等什么?”
“你再过去看看。”
少年去了,足有一刻工夫才回来,神色带着惊奇:“象鹿和赤鸟联手,银龙受伤了!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快走吧!”
千觞说:“看到人了吗?”
“哪个人?”
在这湖岸边,也不过只有三个人。
“我没看到他。也许是死了,象鹿那么厉害。”
千觞沉默了一会儿。
少年说:“他赶走你了,他对你不好。不要管他了。”
千觞摇头,终于说:“……你先走,到龙族巢穴等我。”
少年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可能去不了人界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走。咱们往东走,越走越慢,决定回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可高兴了。”
“……你先去躲好。别的不要管。”
少年想了想,说不。
最后,两人一同沉身下降,回到了地面。
烟尘扬得很高,水雾渐渐浓重,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东西。
踩过许多尸体,有些已破碎不堪,浑浊的血液遍染碧绿春草。一眼望去,残尸都没有尽头,交锋之处已从东岸绵延向西,愤怒的吼叫声仍然充斥天地。
千觞在兽群里进出了几回,把湖泊外围都找遍,最后,想起了那片高高的断崖。他让少年去林中藏匿,自己穿过迷雾,一路摸索上去。
悬崖之上,似有模糊的身影。
“少恭!”
千觞喊他,急步靠近。雾气淡去,那身影渐渐清晰,近身的一刹那,人形倏然化散,烟雾里喷射出赤色的火焰。
是伪装。
千觞用手臂遮住头面,危急中向后退去。浴火赤鸟厉声啼鸣,四面皆有同类回应。
五六只赤鸟围住断崖,发出高亢的鸣叫声,仿佛将要一举杀死猎物。千觞反手拔剑,脑海中却忽然有说话的声音。
“往上面来。”那人说。
灵识传音本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十丈之内,可避人耳目交谈,但自从湖畔相见后,便再没有用过。
千觞催动体内龙气,腾身直上突破包围,那一瞬间,五六道赤色火焰齐出,向着他方才的位置席卷而去。
那人出现在他身后,搭住他的手腕。
冰冷修长的手指触到皮肤,随后闪行之术发动。赤鸟的鸣叫,银龙的咆哮,所有声息都停顿了刹那。再睁眼已在断崖下,又一瞬退入林中,第三次站稳脚步,已身在一处僻静的小屋里。
只是简单的草舍,但足堪遮蔽烟尘。
第一口呼吸时,能嗅到些许隐秘的,襟怀里的味道。给那人住过的屋子,都会有这样的味道。若搬家到新的地方,住几天又会有。
千觞微微收束心神,回头看他。
千觞说:“你没事吗?”
“嗯。”
“刚才……是你在跟我说话?”
少恭点头:“在下过去,应当修习过传音之术。方才情势紧急,便自然施展出来。”
那一点点妄想,就这样熄灭下去。
千觞慢慢松开他的手:“我已经走了的,看这里闹起来,回来看一眼。也没什么别的事。”这样停歇下来,才感觉到手臂的剧痛。祭服被烧穿了一个大洞,到手腕的地方,都被赤鸟的烈焰灼伤了。
少恭望着他,却不说话,只是帮他脱下上衣,取来净水冲洗伤口。掌心微光浮动,缓缓包裹住受伤的手臂。没有用过去的疗愈术法,但也以灵力催动伤处愈合。
少恭在安静中悄悄看他,但待他回头,又立刻垂下目光。
手臂很快包扎好,因为穿不进衣袖,千觞就把那破袖别在腰间,好像以前穿着布袍的样子。
千觞说:“罢了,我这就走了。打搅先生。”
少恭正以银针炙火,闻言抬眼:“这样去人界?”
“是。”
“……如赤鸟这般妖兽,喷吐的火焰皆带毒性,公子体内又久存瘴毒,再不彻底根除的话,两相应和,实为凶险。观你眉目气色,一两日之内,必至毒发。”
千觞说:“出了寒荒国,我会另外找大夫,先生不必担心。”
“……公子知道,有哪一种人,即便华佗在侧,也无法医治吗?”
“……”
“存心寻死之人。”
千觞笑:“我要是不走,你会被银龙为难。我不想看你为难,也自信,可以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银龙眼下自顾不暇。”
“是吗。”千觞说,“那,你想看见我吗?”
“……尹公子,若是厌恶在下无情,不妨闭上眼睛。失却了记忆的友人,确实……会令人失望。”
少恭说,“在下医治之时,不会触碰到你,也不会与你说话。待你好转之后,可自行离去,不必同我招呼。如此可好?”
千觞不语。
少恭便取出手巾,蒙住他的眼睛。
祭服重新解下来,露出带着许多伤疤的背脊。是很多年前的伤痕了,同样是烧伤,疤都不容易好。
少恭真的用衣袖裹住了手指,施以银针的时候,肌肤未有丝毫触碰。
如此小心翼翼,让人忍不住觉得难过。
“……你知道吗。”千觞说,“几个月前,曾有个得了重病,一心想死的人来找你。你给了他一剂毒药,了结了他的性命。为此,就算被仇恨追杀,你也不为所动。你……像个魔鬼,又像站在殿上的神。”
少恭果然如同约定,沉默得唯有呼吸声。
千觞说:“你从不会非要救谁,像我这样的人,你一定是,笑一笑就让我去死了。”
千觞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我总是觉得,你还是少恭。你没有变。我……分不清楚,也不想分清楚。”
背上忽有刺痛。少恭用衣袖轻抚他的脖颈,算作抱歉。
被刺到的地方,有低低的吹息拂过。少恭吹了吹他的背,温柔得扎进人心里。
千觞说:“你说话吧。不要这样。”
少恭仍沉默着,慢慢地重新施针,动作轻了许多。千觞解下蒙眼的手巾,看见烛火略微投映出少恭的身形,但离得太近了,只得些许残影。
千觞望着那残影,说:“在祝融峰看雪的时候,你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说,渴鹿见阳焰,往往尽意追逐,满怀渴望,力竭方止。虽然令人厌恶,但我们都难免如此。我说,你难道讨厌我吗,你一边喝酒,一边对我笑了笑。后来你喝醉了,一直拉着我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放手。那天应该很冷吧,山里的水流都被冻住了,可我每想起那一天,心里却总是热的。”
“我从没有厌恶过你。虽然你不会明白了。”千觞说,“啧。再跟我说说话吧。一个人说话,真是太无聊了些。”
少恭的手停在他背上。
千觞略笑:“我啊,还要活上很久。大概有几百年,可能有一千年。我就像那群蠢鹿一样,还需要一点虚幻的光焰,来支撑这漫长的岁月。”
少恭说:“……在下愚钝,敢问公子,此话何意?”
“也没什么。”千觞淡淡地说。
不过是去了娲皇神殿,不过是此身灵魂永出轮回。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是孤独一生,孤独上百年千年,在等待的尽头无疾而终,最后化为荒魂。
但这苍茫天地,终有人能与你同命同归。
这样,是不是也很好。
少恭说:“确实……很有趣。”
烛火跳动,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唯有光影在瞳仁里收拢变暗。少恭收回银针,收入针囊时,竟掉了一枚在地上。
“被我吓到了吗。”千觞笑了笑,“别介意。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不会再告诉别人,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就当是说书先生,额外给你讲的故事。”
少恭说:“公子,请歇息片刻。在下去采些草药。”
湖畔的奔腾杀戮,终于渐渐平息。
因为银针驱毒的缘故,千觞很快昏睡下去,到傍晚时才坐起身。
他听到有人进屋,把草药与水囊放在屋角。草舍里并无家什,桌案就是琴匣,而所谓床榻,也不过是厚厚的山草铺成。
千觞说:“外面怎么样了?”
“尸山血海。”声音是奇特的平静。
“……是谁胜了?”
“谁占此湖千年,此刻便是谁胜。”
“哦。”
还想问,那个孩子跑哪去了?可曾看见他。
但没有问出口。
少恭来到他背后,手搭住他的肩头,鼻尖贴近脸颊,轻轻触碰着,像一个寡淡却深切的吻。手臂环绕住胸膛,冰凉的手指探进怀中,摸索了一下,摸到了几颗桂花糖。
少恭说:“你真可恨至极。”
千觞说不出话。
少恭剥开了一枚糖果,塞进他嘴里。手指滑过嘴唇,又回到胸前。
“甜吗?”少恭说,“你若知道孤独的苦,就再也不会说甜了。”
“你……”
“千年百年,你可知道那种滋味……千觞。”
时间停驻了一瞬。
千觞猛然转过身,抓住他的肩膀。
不会认错的。
说那两个字时,那独特的文雅,和秘而不宣的缱绻。千觞,千觞。总在很动情的时候,也会这样呢喃般地唤他。
“你……”
少恭略笑。
“没有忘。”
只有短短一句话。
千觞抓他的手有些发抖,几乎把他抵在墙上。身中龙气一时激荡,草舍的四壁簌簌作响,如同大风来袭。
少恭微微蹙眉,但仍在笑:“你生气,也别拆我的屋子。”说话声却也在发颤。
“为什么?”
“千觞想杀我吗。”少恭说,“现在杀我,其实不难。不必服下仙芝淑魂丹,也不必处心积虑地算计。你只需将我寄存灵魂的琴毁去,我就绝不会再出现。”
千觞蓦然推开他,把他推倒在地上。
这人以前力气很大,要弄倒他很费劲。现在却这样轻易了,几乎像飘下枯枝的落叶。
“……告诉我理由。”
说这话时,也不是生气,只是纠缠在心魂里的酸和痛。
少恭抬手拂开一缕乱发:“……大悲大喜,对病体无益。你将草药拿去屋后煎煮,服药后休息两个时辰。明日清晨,我再与你相谈。”
“今夜我就要听到答案。”
“……入夜以后,我会告诉你。”
千觞咬牙走到门口,但又停步。
好似万般艰难,他转身回来,回到少恭面前。难以斩断,去而复返,对这个人,他总是这样的,哪怕会嘲笑自己,下一次也依然如此。
少恭靠坐在墙角边,手微微扶住肩膀。幻化之体禀赋极寒,当日驾驭龙气无碍,但直接受到龙气侵蚀,却极易为其所伤。
强大的力量总是双刃之剑,稍一不慎,便会自损三分。千觞似有所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俯下身。
少恭说:“你去吧。我没事。”
千觞抬起他的下巴:“我真想打你。”
少恭嘴角动了动:“……动手吧,巫咸大人。”
旋即拳影已至眼前。
少恭本能地闭上眼睛,但等了片刻,却并没有挨揍。
捏紧的拳头不见了。千觞伸手到他的臂弯下,托住那轻若无物的身体,扶他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