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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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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龙飞旋,湖泽中云烟更盛。林间有薄薄的雾岚,飘浮在树冠之下,洒落的阳光变得柔软而温暖。
少恭去了林中片刻,采来几枚野果。来千觞身边坐下,隔着有一尺多的距离。
这样,衣摆就不会碰到。
少恭说:“兄台远道而来,想必甚辛苦,此地风和日丽,当可歇息数日。”
他的衣袍素淡,饰物环佩一如往昔,只发缕间束起了小小的玉珠,看起来有些许不同。
千觞看着他的衣角,许久没有说话。
“……身在此间,不得茶水待客,唯有这粗陋野果,还望兄台勿要嫌弃。”
递过来的果子擦得很干净,还能闻到新鲜花叶的气息。少恭对他微微笑着,眼中是温柔的善意。
怎忍心拂逆。千觞接过野果,拿在手里,掌心轻轻摩挲。
“我的名字是尹千觞。”
“……尹公子。”少恭说,“说来恐令你见笑,近月以来,在下每多忘事,连故人的面目也不复记忆。敢问公子,你我是如何相识?”
千觞说:“你……身体还好吗?”
“有劳挂心。寒荒之泽有助修行,除记忆散失之外,其余尚且无碍。”
“我知道你用过禁术,身体和常人不同。如果……遇到了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多谢。在下心中,记得许多医术医理,此身力量虽弱,但一时不至如何。”
千觞点了点头。
少恭打量他,说:“公子若是累了,改日再谈也无妨。”
千觞说:“你带糖了吗?就是那种,很甜的桂花糖。”
少恭略笑:“荒僻之地,何处去买糖。”
千觞便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放到他手心。少恭有些意外,但仍然笑着,说句多谢,收进了怀里。
然后……然后还是到了要提起往事的时候。
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都成了言语之间,轻描淡写的故事。如果没有记忆,就像是别人的故事。怎样的甘苦悲欢,不过随风而散。
千觞大口喝酒,呛到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时与少恭江湖作伴,与生俱来的瘴毒早已被驱散殆尽。又在中原十多年,身体竟无法再适应瘴气侵蚀,只在幽都逗留了几天,就不知不觉地中了毒。
但只是说没事。
少恭略微靠近,轻轻拍他的背脊,身上的气息也近了,那样好闻,那样熟悉。
千觞握住他的手腕,拿开一些,又放开。
千觞说:“想听故事,就要听说书人的。你背对着我,不要看我。我……慢慢说给你听。”
故事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无可救药,一个无药可救。
琴酒醉梦,目无常理,草菅人命,违背世俗。这些事情全部干过。你非贤者,我也不是好人,你我红尘结伴,不过为了一点镜花水月般的快乐。
这样的人,确实是可恶的吧。
自私而狂妄,残忍而固执。
后来,果然有一天,善良的人得证天道,可恶的人自食其果。那天的晚霞很美,烈焰和尘埃化作傍晚的微风,我担心你讨厌那一身血污,就用海水为你沐浴。
三年后,人们依然惧怕你的存在。
五年后或许也是如此。
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你忘记,忘掉恐惧,忘掉灾难,肉身腐朽为泥,灵魂遁去轮回转世。
而你却还在。
命运不予解答,红尘无有归处。怎样令质问天道的人闭嘴,怎样令寻求答案的人息心。故事的结局,倒也出人意料。
不过是这遗忘二字。
十多年的往事,真的说起来,也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那些欢愉和喜悦,缠绵与疯狂,无法复述,也不想说出口。生死几度,悲喜交加,又如何倾诉。千觞淡淡地讲着,一边喝着酒,后来有点醉了,便代之以长久的沉默。
少恭背对着他,微微抱着膝,安静地望着烟水浩渺的湖面。
湖风轻暖,吹起漫长的发缕,那发梢绕过衣袖,拂到了千觞的手背。轻轻的,像温柔的安慰,又似遥不可及般残酷。
少恭说:“公子所言的一切,我……竟全无印象。隐约尚记得青玉坛,记得衡山祝融峰,但内中人事,实已回想不起。”
“当真,没有任何办法吗?”
“在下并非受伤而失忆,就自诊来看,或许与魂魄缺损有关。如此,不论以针石抑或灵力,尘世间一切医治之法,恐怕都并无效用。”
“……没关系。”
千觞停顿了一会儿,想要宽慰他,或再说一些往事与他,但最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抱歉,令公子失望了。”
千觞不答,许久摇了摇头。
千觞提着酒筒,站起身:“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该去喝一场酒了。”
走出两步,又停在那里。
少恭等了多时,千觞都没有说话。
“公子……”
“你……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千觞说,“或许有一天,你会需要我帮忙。以后,我就远远跟着你,要找我了,就喊我一声。”
却一眼也没有回头看。
少恭说:“如此,太过拖累公子,在下于心有愧。”
千觞略笑:“害怕亏欠我吗?我曾欠你许多,还没还清呢。”
“……”
“我说过,我不是个好人。哪怕是,别人不愿帮你的事,你也可以来找我。”
少恭抬头望着他,仍然不置可否。
千觞终于说:“好吧。”
那声音有些苦,又似在自嘲,“我养一只传音蛊给你。千里之外,你喊我的名字,我片刻就能赶到。养好之前,我就在东边湖岸落脚。”
东岸是湖畔进出之地,也是寒荒之泽最危险的地方。
少恭想要说话,却被千觞打断。
千觞说:“就这一件事,请先生,莫再拒绝。”
“……在下只是想说,公子离开以前,不如先下榻在我的住处,也算略表谢意。虽是草庐一间,好过幕天席地。”
“不必了。我不习惯和陌生人同屋。”
千觞说完,顿了一顿,就向前走去。走得很快,一次都不回头。
少恭还坐在那里,凝望着他的背影。那弹琴的指甲掐进了野果的皮肉中,指节绷得紧紧的,几乎能看见青筋。如此良久,尚不自觉。
天幕渐暗后,树下有鸣蛇嘶嘶吐信。
银龙入水休眠,妖兽在外徘徊窥伺,草叶里的小虫轻声呢喃。
然后长夜慢慢过去,夜幕变淡变蓝,朝阳如约升起。那遁逃的少年找到湖泊东岸,发现千觞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背靠着树干,像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的眼窝深陷,看起来竟很憔悴。不过一夜而已。
少年跃上树,爬到与他相近的树枝上。
也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一个水囊。
千觞并不看他,接过来打开,皱了皱眉。里面是一满袋茶汤似的东西,浓浓的草药味有些冲鼻。
“给你喝。”少年说。
“要毒死我吗。”话刚出口,就咳了几声。嗓音都哑了。
“你中毒了,这可以解毒。”又补充说,“我跟你来的时候,从家里拿的。”
千觞嘴角一动。
少年说:“你还有糖吗。”
“……什么?”
少年张了张嘴,露出含着的桂花糖:“那个人给我的。他说你还有,让我跟你要。”
过了片刻,千觞说:“没有了。”
“你们人界有很多这种糖?很好吃。”
“……是啊。哪里都有。不值钱。”
“噢。”
少年应着,要跳下树去玩耍。
“把这个拿回去。”千觞叫住他,水囊递到面前,“告诉那位先生,请他不必为我费心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必。”
最后那八个字,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你不能死,你还要带我去人界。”
“死不了。”
“那到了人界,你带我到处逛逛?”
“好。我带你去。”
少年这才接住水囊,御风去往湖畔的断崖。
千觞来后半月有余,那断崖上再未响起过琴声。湖面常年有水雾,不特意过去,也不会看见对岸的情形。
心头莫名有愤懑,并不是向着少恭,不知是向着谁。
不想对那人发作,就只好避而不见。
星辰起落,日月轮替,好像彼此都不存在。千觞毫不在意体内的瘴毒,仍然大口喝酒,大声与少年说笑。他跟少年人讲这世间繁花似锦,讲那山川河月软红千丈,三教九流万般世人模样。
少年听得入了迷,双眼常常发着光。
千觞讲起来绘声绘色,讲得比任何戏文都要精彩。他原本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若愿意讲时,怎样都不会听来干瘪。
红尘多少欢乐事,但快乐却总是短暂。
那么,何时能入红尘,去看一看你说的悲辛苦乐、花花世界呢。
问这句时,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正在湖边。千觞教那少年用凰炎灭剑,剑太重了,怎么也提不起来,少年挣扎了一会儿,急得团团转。
千觞哈哈大笑,说你这样,是入不了红尘的,红尘里的姑娘不喜欢你。
随后转过身,就看见了少恭。
那是黄昏的时候,晚霞如血,赤鸟长鸣。少恭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似乎已等了一会儿,那神色淡淡的,眼里无悲无喜。
千觞让那少年去远处练剑,又嘱咐他不要跑得太远,说时还笑着,亦是云淡风轻。
千觞说:“先生,这几日可好?这附近常有妖兽窥探,我担心它们入侵,所以,总不得空过来看你。”
少恭说:“有劳公子挂念,在下尚好。只是昨日,在下与银龙交谈,闻其话中之意,不愿他人在湖畔久留。”
“……那可不巧,我久不养传音蛊,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养成。只能请银龙见谅。”
少恭微微沉默。
“银龙身具上古之力,若惹其发怒,恐对公子不利。”
千觞来到他身侧,看着他。
“你是,不想要传音蛊,也不想再与我联络了吗?”
若是愿与银龙商量,怎样也能商量的吧。
少恭说:“在下不过客居于此,望公子见谅。”
千觞说:“那我去问问那条老龙王,大不了让他打死我。”
“……尹公子。”
千觞笑了笑:“总听你这样叫我,真是不习惯。”
“……往事皆散,在下如今所求,不过平静度日。还请公子,莫要自苦,海阔天空,早日离开为上。”
“不找人作伴?”
“在下独自即可。”
千觞说:“你以前不是这样。你曾有几千年时光,都在找一个能够相依为命的人。你换了很多名字和身份,却始终都在找那个人。”
“……”
“还不仅如此。你,是个绝不认命的人。不管多么艰难的事,就算是粉身碎骨,你也总要去争上一争。”
“……如今再说这些,于我而言,并无意义。”
千觞笑:“也是。你都不记得了。连你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都不记得了。”
数千年的岁月,本是梦幻泡影。
天意从来高难问,所谓逆天而行,也不过是片刻的自我慰藉。
无力且可笑。
千觞想着他,想着他彼时颊边流下的斑斑血泪,竟笑出声来,笑得悲凉而沙哑。
像是看到了天地间最滑稽的事,又像经历着世上最惨痛的折磨。
少恭只是默然,不去辩驳,也没有回应。那微微低头的样子,看起来还让人有些不忍。
不是在嘲笑你啊。只是在嘲笑命运。
千觞笑了一会儿,停下来,望了一眼无尽的天云。
“你最近,还会常常忘事吗?”
“尚可自理。”
“以后一个人,半夜醒来,可不要再找我了。”
“……”
“这次找到你,我的灵蛊已经发挥了功效,很快就会死去。今后,再想寻你踪迹可就难了。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少恭略转过身,背对着他。
“在下不会久留于寒荒之泽,来日的去处,请恕我,不便与公子言明。”
千觞笑了笑。
“好。痛快。”
不愧是少恭。是那个几十世尝尽人间冷暖的人。
千觞说:“你已忘了我,我再留下,就是令你徒增烦恼。但我不会忘了你。欧阳少恭,你给我记着,天涯海角,五湖四海,我这一生……总会等着你。”
他叫上那少年,剑扛上肩,酒筒在手,向少恭长作一揖。
都这样年岁的人了,一旦冲动起来,还是一刻都不肯再留。
少恭忍不住回身看他。
若是最后一眼,就放肆去看如何。
少恭说:“所中之毒,以箭草可解。万望……珍重。”
“知道了。”
千觞远远答了一句,更不回头,施展腾翔之术,带着那少年乘风而去。走时晚霞未尽,朔风辄起,离开这温暖的湖泽,便又是大雪无垠。
少恭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慢慢俯下身来,手抓紧胸口,脸颊苍白如霜。
为何还会有痛。
明明早已不会了。
如此真切鲜明,令人无法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