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34、 ...
-
暮春时节,千觞行至人界边境。
他以灵蛊感知少恭的所在,慢慢地摸索着,一路向西南去。感应到的灵力时断时续,后来变得很淡,有几天似乎要消失踪迹。
不愿让我找到你吗。
碧落黄泉,人间天上,一个人要消失原是很容易的。但至少,听一听我的筹码。你一定会心动的。千觞想。
再往西行已是异空间,悬浮于大海之上,名为寒荒国。
据说,在三界繁华之外,长久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国度,因为独特的地势天候,常年为妖兽所盘踞。西南的驻民告诉千觞,寒荒国里有七种兽,因日夜朔风而生,以山峰冰雪为巢。它们横行于山川河谷,一如身在太古时代。
奇怪的国度,但也很有趣。
雪色满目,朔风寒冷,在寒荒国中跋涉两天后,千觞首先遇到的,居然是人类。
在避风的山谷里,寥寥的数十人,却个个十分精壮。他们善于御风而行,能在猎杀妖兽后迅速逃跑,故而生存至今。
部落的老族长说:“从人界抵达寒荒国,要翻越常阳之山,跋涉大荒之原,你历尽千辛万苦,跑到这个不毛之地来,是为什么呢?”
千觞说:“我要找到一个朋友。他……看起来二十来岁,模样很文雅,但并非常人之身,而是幻化之灵。”
一个女人说:“妖和灵到寒荒国来,无非是要去寒荒之泽修炼。在那里十年,抵得上人界几百年功力。”
另一个女人说:“中原人,你帮我们离开寒荒国,我们就带你找到他。”
但却被旁人拦下。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寒荒之泽有腾云的角龙,速度比御风更快,被它们看见了,恐怕谁都要死在那里。
莫看此地终年寒冷,那寒荒之泽却是四季如春,人与兽常年厮杀角力,唯有力量最强大的一方,才能长久占据湖泽。
就算族人都很想离开这里,生存究竟才是最重要的。
人们说得直率而坦白,这样,倒并不令人讨厌。
最后,老族长要千觞说了许多人界的事,说了西南这数十年来的变迁,还有四海诸多新鲜有趣的人与物,并以此为报偿,给了千觞一张破旧的地图。
雪莲花酿的酒很烈,喝下去手脚很快发烫。
妖兽的肉又很韧,要嚼很久才能勉强吞下肚去。
喝醉了的男人们对陌生人非常好奇,断断续续的,跟他套了更多人界的见闻,也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
这数百年来,人界西南战事不断,这支古老的部族,是为避难而逃到寒荒国的。距今五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与地仙定下了契约,受地仙照拂,也永远不舍弃这片土地。
但食物短缺,严寒贫瘠,到底是难耐的。
族里的人越来越少,这二十年来,新生的孩子就只有一个。
几年以前,地仙终于寿终而逝,人们想要忘掉契约,回到人间去享受繁华旖旎。但每一次只要准备动身,族中就会有人意外死去。
是护佑还是诅咒,不知道。
或许,也同样只是命运。
千觞收好了地图,带着一筒美酒,在第二天清晨启程离开。而族中那最后一个孩子,就偷偷跟在他的身后。
十五六岁的少年,胳膊还很纤细,但眼光却机灵,像头野心勃勃的小狼。他带着一小袋黄金,算是跟随千觞的报酬。
千觞说:“你跟着我,可能会死。”
少年说:“宁可死,也要去人界。”
“你的家人都在这里。”
“我讨厌他们。我要跟你走。”
“……遇到危险,我不会管你。”
“我也不会管你。”
千觞笑了笑,看他一眼,点头。
他不喜欢强求旁人什么事,又何况在那少年身上,似乎有着自己过往的痕迹。
往雪原之上疾驰,雪山自脚底飞退而过,苍冷的日光极亮,将细密的枯树枝投映在大地上,只得一点点稀疏的影子。
越走土地越是荒凉,许多不辨人兽的遗骨残留在地,一小堆一小堆的白色,星星点点仿佛沙地上的破碎贝壳。
和浴火赤鸟搏斗了几回,掠过大群奔跑的象鹿,还经过了角龙的巢穴。是用枯骨和树木堆砌成的,像一座座时光碾压过的废墟。几只蜂兽在外围徘徊着,如此空荡荡的天地,若是一个人,真是太孤独了些。
……不要再那样孤独下去,是不是就会好一点。
哪怕未来难测,至少我会一直在。
千觞极目远眺着,视野的尽头,渐有草木与湖泊的影子。
海市蜃楼般,飘渺而又真切。
浩淼湖泽之上,朦胧的烟气经久不散。果真是暮春般的天候,温润清气扑面而来,一身的倦意尽皆消褪。
像那人会喜欢的地方。
正想着的时候,那稚嫩的少年突然离开他身边,一下子遁入了地下。钻得非常快,眨眼已不见人影。
千觞抬头望去,一时不禁怔住。
寒荒之泽中,数条银色巨龙徐徐盘旋,交互错落着,那粲然华美的姿态,宛如天神降临。其中一条入了水中,水面就向旁分开,再腾身跃起时,沾着水的龙鳞折射出点点晶霜般的光华,低沉肃穆的龙吟远远传去,生灵尽皆寂然。
共是五条银龙,俱都色如霜雪。它们腾身半空,盘旋围绕着一片山崖。
千觞远远望见,山崖上仿佛有个静坐的侧影。那人的额发轻轻飞扬,大袖飘动,风中传来一声淡淡的琴音。
悄然走过去,走得更近了,便依稀看见那人的侧脸。
自从幻化为灵,脸色总是很清白的,常让人以为他病着。
住在江南小村的时候,千觞偶尔早起,只要去屋檐下找他,他必定就在那里。往往抽着一杆水烟,凝望着空旷虚无的远方。
闻说太古之时,太子长琴鼓琴奏乐,能令应龙钟鼓酣然沉眠。已是多少年过去,多少世颠沛流离。那琴声清渺而淡远,似在描摹着山月湖泊之美,若仔细听着,又能传到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绕行上至山崖,乐声平和起伏,渐渐回旋淡去。片刻后一音既绝,琴曲终了。
少恭微微敛袖,站起身,侧头间看见了千觞。
他的双眼平静,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银龙早已注意到有人入侵,为首者在崖边盘旋了一下,龙身挺立起来,指爪发出耀目的光芒。
龙吟之声隐含怒意,无形的力量压迫着双耳。
少恭看了看千觞,向银龙摇了摇头,于是,龙吟止息。
千觞一步步走过来,与少恭对视。
千觞说:“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虽有银龙在侧,还是就这样说了出来。
少恭微微一怔,望着他,思索了片刻:“这位公子,与在下曾经相识?”
“……”
“不知何故,我近日忘记了许多事。”少恭说。
“……”
少恭似略有歉意,转身向银龙道:“此人或是因我而来。搅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银龙为首者能说人语,浑厚的声音自头顶落下:“观其衣着,是女娲殿上十巫。”
千觞恍惚中听到这话,想起自己是穿着巫咸的祭服。临走时婆婆硬塞给他的,到寒荒国时,天气实在太冷,就拿出来换上了。
千觞说:“我已经不是巫咸,我不是来杀你的。你……何必故作不识?”
少恭说:“抱歉。我只能记得,自己曾经使用禁术,此身已多有残缺。可能……我所忘记的,远比我想象中更多。”
千觞说:“你一定很恨我吧。要是这样你觉得痛快些,你可以不必认我。”
“……在下并未说谎。尚且不识,谈何有恨。”
“我不相信。”
少恭有些为难地望着他,但素日修养很深,却说不出回绝的话。
少恭说:“如此,这位公子,不妨将过往之事告知在下。就算无法回想起……或许也能让阁下好受一些。”
明明说着温柔的话,语气却这样疏远。
还为他去与银龙求情,要这些巨龙们宽恕这个突然闯入的人类。唔,还有方才钻进地底的那一个。
银龙待少恭十分敬重,俯低了身躯,龙鳞光华折射,几乎睁不开眼。
千觞退了一步,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没什么用。
少恭向他走来,温和地微笑着,一如对待世间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