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33、33、

　　上一次踏入娲皇神殿，也是在地界的寒季。
　　黑夜中落了雪又下着雨，深深浅浅的水塘都结了冰，不小心踩进水里，脚尖便感觉到丝丝凉意。
　　寒季漫长得不会过去，而风广陌总是对春暖花开有所肖想。那时他曾说，新衣就留着暖季回来再穿吧，此去必有恶战，别浪费了婆婆的针线。
　　心里想着，但愿回来时已经天暖了。
　　如果天迟迟不暖，那最好一直不要回来。
　　依稀还记得，启程去人界的那天，浩瀚的忘川流动得比往常更快一些。据说是人界西南发生了严重的战事，星星点点的魂魄从战场川流而来，匆匆去往轮回井投胎。
　　只望着那灵魂的河流，似乎也能感觉到命运的兆示。
　　像这样，没有神元的庇佑，活上短短数十载……想来是可以尽兴快乐的吧。
　　风广陌想。
　　十二年前的幽都冬风飒然，仿佛只在昨天。
　　千觞抬起头，望见殿上灵女的容颜，神明寄身其上，目光无情淡漠。

　　走不是逃跑，留下也并非接受命运。
　　婆婆很讶异他的话，还问他为何不愿穿上祭服。那衣装是幽都至高的荣耀，就连得到它亦要经历无数的考验。
　　千觞没有回答，摇头笑了笑。
　　孤注一掷时，总要留下退路，这是红尘江湖交给他的，也是少恭交给他的。
　　但这次，却不想。

　　娲皇神殿终年灯火幽淡，灵女的脚步轻如过梁之猫。偏殿里放着金缕木的香龛，香粉皆以彼岸花萃制，馥郁雅致中，带着属于黄泉彼岸的味道。
　　这情景何其熟悉，与记忆中完全重叠。
　　千觞闭了闭眼，俯身行礼。
　　高高的石阶之上，女娲附于灵女身躯，声音威严而又慈柔。
　　“殿上何人？”
　　“请罪之人。”
　　“汝有何罪？”
　　千觞郑重道：“十二年前，镇守焚寂封印失败，为其罪一。重伤失忆，十二年未归地界，为其罪二。不慎伤及忘川戍卫，为其罪三。”
　　神明微微点头：“过往情由，灵女已告知于吾。巫咸，汝有何言辩解？”
　　千觞俯首：“一切皆为事实，无言辩解。”
　　“汝若有所冤屈，吾必会查明。”
　　“位列十巫，无论有何情由，犯这三项重罪，都无可宽恕。幽都律法言明，我自然清楚。我……没有冤屈，也不愿让娲皇为难。”
　　“……可曾想清楚了？”
　　“是。”
　　“好。”
　　没有旁人的大殿上，定罪变得如此简单。
　　听闻，近年幽都处境愈发艰难。神明虽高高在上，也不得不牵扯进诸多派系争斗。十巫与祭祀重权在握，一个已经失踪十二年的人，是不可能再回到权力的中心来的。
　　要沦为阶下囚，要褫夺一切权柄，才能令众人安心。
　　幽都殿上，一向如此。
　　而径直认下罪责之后，也才能得到余地，说出那件更重要的事。
　　“今日离开神殿，我便是负罪之人了，恐怕从今往后，再难踏入此地一步。我心中，尚有一桩心愿，想要趁此机会，求得娲皇成全。”
　　千觞再俯身行礼，心里竟有些紧张。
　　在木屋见到婆婆之后，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他已决定要这样做。
　　赌徒的一生，总会有无数次冒险。
　　到今天，便是最重要的一次。
　　千觞道：“我欲求娲皇，赐予我如灵女一般长久的寿数，不再转世轮回。并请娲皇，容我卸下巫咸之职，离开幽都。”
　　千觞说得直接，神明听得真切。
　　那双眼睛，多年来毫无波澜，原来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惊讶。
　　“汝不愿再做巫咸？”
　　“是。”
　　“……人间岁月几何，竟令你们纷纷舍弃幽都。”
　　是在天涯海角的地方，也有人为了一念执着，背负残剑，度过漫长岁月。
　　晴雪吗。
　　或许，亦是命运。
　　“我有许多理由这样做。娲皇想听吗？”
　　“说最重要的理由。”
　　千觞道：“娲皇曾说，万事万物，皆有其序，生死轮回，顺应天道。身为十巫，应当奉从天道，守护生灵。但我于人间所见，有命运脱序者，有不入轮回者，他们不为世俗接纳，不为神明眷顾。他们，又该当由谁守护？”
　　千觞道：“有人因恶疾而自愿魔化，从此遭人目为异类，有人因情恨而成妖，世人所做唯有将其诛杀，有部族因眷恋故土而枯守沙漠，连族人亲友也将他们抛弃。还有人……因无心之过，被处罚永生永世，命入死局，无可解脱。”
　　“我……不愿妄言是非对错，只想长留在人间，看看这问题的答案，看一看，我若想去援手相助，最终，将会是何种光景。”
　　女娲沉默了许久，遥遥望着他。
　　这样说着话的千觞，其实与巫咸风广陌并不太像了。他的目光明亮，神色坦然，不再那么不苟言笑，也不再像十二年前那样，终日端肃，如履薄冰。
　　过去的信仰并未动摇，那曾经遮挡红尘的面具却消失了。
　　尹千觞不会长留地界，就像女娲一族本不属于这幽暗贫瘠的土地。
　　风广陌早已去过了人间，哪怕重拾记忆，也终究回不了从前。

　　幽都殿上传言，失踪十二年的巫咸大人一朝归来，向女娲大神负荆请罪。他被处以重刑，十巫余者尽皆安心。
　　奇怪的是，巫咸在幽都短短停留，很快又离开了。
　　不少人见过他，而那之后，所有人都再没有见过他。
　　人们说，不戴面具的巫咸，原来也是一个会笑的人。原来他大大咧咧，跟以往传言中的完全不同。
　　他长得那样好看，一笑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值一提，什么都可以迎刃而解。
　　幽都的市集行人并不多，巫咸提着一坛烧酒，去往女娲族的祭坛，至掌灯的时分，祭坛边已只剩下一个空酒坛。
　　风广陌那个人，怎么会喝酒呢。喝酒的人，就不像风广陌了。
　　好像他其实并没有回来。
　　巫姑淡淡地想。

　　处刑的时刻很短暂，在那个瞬间，娲皇神殿的灯火微微暗了一下。
　　神明抬起手指，一点幽蓝的光芒冉冉而出，化作一脉光束，从千觞的额头没入。像被神明之手轻轻触摸，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从此刻起，汝的命魂寿数将折去一半，作为所犯之过的惩罚，也是汝脱离幽都的代价。吾也应汝所求，令汝永出轮回，直到命魂耗尽，这一世方可休止。”
　　睁开双眼时，看到石阶上荧荧的烛火。
　　记忆里湿漉漉的宫殿，萦绕空气中的彼岸花香，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但殿上的人却改变了。
　　千觞道：“这一生若有答案，我还会回到幽都来，设法告知娲皇。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后，但对神来说，也只是一瞬间。”
　　女娲道：“岁月漫长，未必是福，光阴之中，一切皆成焦土废墟。巫咸，但愿汝不会后悔。”
　　“……谨遵教诲。”
　　“昔年汝有头风之疾，如今可还会发作？”
　　“早不犯了。娲皇不必记挂。”
　　“汝虽已无神元护体，但身中曾纳入浑厚修为，凭此力量行走世间，亦可保无虞。至于汝所言之事，虽然不会有答案，但汝有此心，吾便不复多言。”
　　“……多谢娲皇。”
　　“汝且去吧，如何行止，自行定夺。”
　　说罢闭上双眼，不再看他。
　　千觞最后再行一礼，转身走出了神殿。

　　许多年没有逛过幽都的市集了。
　　女娲族与龙渊族泾渭分明，非但东西两隔，连钱币都彼此分开。千觞没有钱，还有点咳嗽，沿街寻着小酒馆，被人从背后叫住。
　　是个摆摊卖杂货的女子，兴冲冲地向他笑：“广陌哥哥，你来娶我了？”
　　千觞一怔：“什么？”
　　那女子说：“你收过我的泥娃娃，你不记得了？”
　　千觞打量她，说：“我只记得，有个丫头把泥娃娃扔进了我家水井，那天还下着大雨，泥娃娃化没了，你从此就赖上我了。”
　　“不赖你不赖你，只要你好好活着，你爱娶谁娶谁，我给你做泥娃娃。”
　　那女子笑得开心，拉他坐在路边叙旧，见他果真坐下了，又有些吃惊。
　　原是孩提时的同伴，十二年不见，早已嫁人生子。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但幽都生活辛苦，脸上都早早见了风霜。
　　生死茫茫的那些年里，旧时懵懂尽皆消散。就像这样，在街上遇见儿时的旧友，把酒言欢，一别无期，然后相忘江湖……人的一生，或许就是如此。
　　千觞看着她，喝着烧酒，心里莫名地想念着少恭。
　　既想念，又期盼，还很忐忑。
　　简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
　　“广陌哥哥，你还回来看我吗？你再回来好不好？”那女子收着杂货摊，不时回头看他。
　　“也许吧。但在那之前，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是娶个新娘子？”
　　千觞笑：“不能算。我就是要去陪着他。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你有的，他都没有。所以我要陪着他。”
　　“……那她，一定常常伤心吧，可能还臭脾气？”
　　“没有。他很好。”
　　“我看你也很好，比以前还要好。风广陌，你这没良心的，下辈子我可不放过你了。你备好黄金美酒等着娶我吧。”
　　千觞提酒而饮，但笑不答。
　　横天而过的忘川千年不变，幽都人早就习以为常。
　　可无法再许来生的魂魄，却永远不会融入其中了。
　　真是一场豪赌，真是痛快淋漓。
　　今生许你，任众生泯灭，天地俱暗。
　　只愿不负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