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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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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广陌十三岁起出入娲皇神殿,很偶尔的机会,在书中见过忘川蒿里的戍卫蛊兽。
成为巫咸的祭礼上,曾有灵女告诉他,做了女娲的巫祝,能够得到神元庇佑,成倍地延长寿数,于修炼亦会大有进益。
但若离开地界,进入天皇伏羲的势力范围,神元便会失效。更有甚者,若是胆敢背叛女娲大人,杀死神之戍卫,则会受到神元猛烈反噬,一天一夜内生命流逝殆尽。神元深入血脉与脏腑,仅以凡人之力,绝无可能挽救。
风广陌当时觉得,虽然不能够背叛神祇,但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暗暗怂恿着自己。
去试一试,不要管结果。
挣脱与生俱来的束缚,求得片刻自由。庇佑或是诅咒,都不要。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几乎忘记了神之戍卫的模样。只有这蛊惑似的声音,还隐约留在记忆里。
花费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慢慢想起青玉坛发生的事。
杀死戍卫蛊兽后,神元反噬倏忽即至,前一刻仍与少恭说笑,后一刻血就从嘴里涌出来。筋脉在皮肤下鼓动,神罚之力令意志几欲瓦解,而多年之前的记忆碎片,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以剑拄地,俯下身来,听到少恭的声音,遥远而急切。
那个人,一向都是淡淡的,温文尔雅,不疾不徐。哪怕动怒或者伤感,说话也总是挺慢,有时候,还有些笑着。
千觞闭了闭眼,想看清他的面容。
千觞说:“那两个家伙……你从忘川捉来的?”
少恭说是。
“便是那年,你我决裂之后。”
千觞笑起来,把手伸向他,摸到了他的脸颊:“死在你手里,也不冤枉。这条命,当是我赔给你的。”
身体向前倾倒,被少恭抱在怀里。
少恭神色冰冷,似有怒意,双唇紧抿着,丝毫没有笑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绝不允许。
手掌相贴时,魂魄之力源源注入。此处并非地界,神元无法与女娲彼此相应,而魂魄的力量极为霸道,一时拉锯绞缠着,竟也不相上下。
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强硬。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怕逆天而行,也不会放手。
千觞说:“你着急的样子,原来……跟生气差不多。”
少恭说:“闭嘴。”
“神元反噬,唯有女娲大神可解。”
“我带你去找她。”
千觞摇头。
不过是叛逃之人而已。就算真能设法获救,活下来以后,恐怕也会永囚幽都,再无自由。
那些天高地广,那些四海遨游……都不会再有了。
皆是冥冥之中的答案。
少恭听着他的话,淡淡地看着他。
少恭说:“她不救你,我就荡平幽都。我虽力不如前,杀人却有许多种办法。”
“……你这话,我就当你是一时情急。”
“若不是,千觞能奈我何?”
“少恭。”千觞努力凝聚意识,慢慢抓住他的手腕,“我这一生……亏欠幽都太多。不回去已是极限,你若要为此,去屠戮幽都,我立刻……死于你面前。”
少恭看他的眼光很冷。
少恭说:“你休息片刻,再醒来必已痊愈。”
说着蓦然催动力量,要夺去千觞神识。
“少恭!”
“我不准你死。我的底线,便是你要活着。否则一切性命,我都不在乎。”
“……听我说完这句话。”
千觞扯下腰间的酒筒,稳着手旋开了底盖。这酒筒是他过去常用的,但这层暗格,连少恭都从不知道。
酒筒一倾,暗格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如果你非要这样,那我……也可以永生不死。”千觞说,“如果你执念难消……我就永远陪着你。就像以前说过的,无间地狱……就你我两人。”
少恭的神色忽然变了。
那是……一枚丹药。色泽乌黑,隐有虫豸的腥气。当年炼制了许多,给过屠苏一颗,后来用掉一些,又被销毁了一些。这一枚,是偷偷保留下来的。
为那黑暗的念想,也为过往的秘密。
或许,已是这世上最后一枚。
“……你从何处得来?”
“我是江湖混混,当然有我的办法。”千觞说,“你曾告诉过我,服下这枚丹药,便能得到永生。至少对你来说……是如此。”
少恭没有回答。
嘴角却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我不回幽都,也不会死去。就让我这样陪着你,不必转世轮回,不再……违拗你的心意。就永远这样下去。”
“你……不会变成焦螟。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就是他们。”千觞说,“我和任何平凡的人,没有不同。”
“不……你,是要同我在一起的,永远,永远不会分开。”
“看清楚!”千觞抓紧他的手腕,“我每天都在变老,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常人那样死去。除了变成焦螟,没有任何办法……能让我永远陪伴你。”
那时的记忆有一瞬间模糊。
身体的痛楚让头脑混沌起来,只是记得少恭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震惊之后是困惑迷惘,后来渐渐变得伤心,那冷酷的神色不见了,到最后,眼里竟浮起了薄薄的水雾。
真是把他气到了吧。
千觞想。
这下……要怎么好。
心痛得不愿意记住,但,只能够这样。只能够紧紧相随,随时做好准备,用这种最致命的方式,对付这个疯狂又心软的人。
倘若不愿,便是亲口承认焦螟皆为假相,永恒不过妄言。
倘若答应,那从今后所能拥有的,就是一具失去神智与温度的躯壳。不能说话,不会温柔爱抚,不懂纤毫爱恋,没有悲伤快乐。
但也不会狠心算计,不会拔剑相对,不会仗着情深爱笃,便来肆意伤人。
尹千觞如此可恶,是不如消失的好。
这样少恭也会消失,寻找荒凉的角落,守着焦螟日日夜夜,不再为祸黎民,甚至永远不再出现于人世。
原来……是要这样同归于尽吗。
真是好办法。
少恭长久地望着他,看他伸手过来,拇指轻抚脸庞。
“千觞……若不是为了今日,你还会这样守着我,这样与我相伴吗?”
追逐爱恋,痴狂入骨,皆是真的。
但算计也是真的。
“我会的。当然会。我……会化为焦螟,永远守着你,陪伴你。”
“好。”少恭说,“千觞始终以他人为重,我自当如你所愿。不损伤人世一条性命,不与任何人来往,更绝不会再动制作焦螟之念。”那神情几乎有些可怕,仿佛从云端坠入深渊,还有万念俱灰似的绝望。
千觞微微失神,下一瞬间,手中的丹药被夺走,扔在地上踩碎。
“你……”
话没有说完,后颈被那人按住,坠入昏睡的时候,感觉到奇特的力量透体而入。
是至为清圣的龙气。百年修为全数注入体内,便能暂时固守住五脏六腑,令神罚之力暂缓侵入经脉,多留得数个时辰的性命。
千觞最后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少恭俯身亲吻他的眉心。
目光是那么伤心,让人难受得无法呼吸。
“只愿千觞,不要后悔。”少恭低声说。
然后黑暗侵蚀而来。
十三岁以后,风广陌就没有再住过狭窄的木屋了。
身为女娲的侍者,享有相应的殿所和俸禄,家里也被翻修一新,每月领到的钱粮,都交给婆婆保管。
他不太花钱,并非节俭,只是实在没有时间。
成为巫咸几年后,得了头疼的毛病,女娲娘娘特意命灵女出外采买,给他弄来蚕丝药枕。但忙得没有时间睡觉,常常就是趴在大理石的书案上,迷糊睡到议事的时分。
大约因为这样,尹千觞成了一个非常贪睡的人。
昏迷之后,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来已在这幽暗的木屋里。身上没有力气,嘴里满是药味,脑中则还是一片混沌。
两个时辰后,千觞见到了婆婆。还像很小的时候那样,婆婆端来饭菜,会帮他在米饭的中间挖个洞。
千觞看着婆婆,微微仰了一下头。
婆婆说,事情发生已有两天。是一位自称东方先生的人,将他送到娲皇神殿前。
那个人形貌很老,长须及胸,离开幽都之前,曾托灵女转告女娲娘娘,说风广陌是被奸人暗算失忆,直到最近才恢复记忆,决意回到地界。
那人自称是风广陌的朋友,相识已有十二年。
他说,风广陌在人间行侠仗义,曾做过许多善事。在沿海大灾时救助平民,为山路崎岖的小村来回送药,与人界道门常相往来,也为斩妖除魔立下过汗马功劳。
昔年嗜血族之乱,江南疫病始末,琴川鬼门之劫,这些事里都有风广陌的影子。连不慎误伤忘川戍卫,也是为了给人界消除一大奸佞祸患。
“风广陌此人,实为义士,不辱巫咸之名。”
东方先生说。他似乎身有疾患,但未曾提及一字,话说完后,便施展术法离开。虽然看起来有些虚弱,但灵女还是无法拦住他。想要喊人追击时,早已不见踪影。
婆婆说,女娲大人想要见你。
千觞说,什么时候?
“你不要去吧。”
“……什么?”
婆婆拿出巫咸的祭服,和一个简单的行囊。
“无论你在人间做了什么,擅离职守终是事实。位列十巫,赏罚分明,娲皇虽然援手救了你,此后必会再重罚于你。”
“婆婆……”
“你逃走吧。我送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