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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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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千觞曾觉得,若有一天广大世间都游遍了,还有衡山是可以回来的地方。
后来少恭殁于蓬莱,琴川欧阳家便成了那个地方。
再后来,他们看似找到了安宁归处,但不过数月,便又烟消云散。或许四海漂泊本是宿命,细想起来,他与少恭最好的时日常常是在船上。
溯流而下,横渡沧海,或泊于江岸,偶拾人间烟火。
他想等少恭愿意的时候,就弄艘海船住在上面,无论中原还是外域,来去都更方便。最好要到青龙镇去订做,龙骨须得用鲲鹏的脊骨,这样就能抵住海中风浪。
他虽身上没钱,弄艘海船也未必需要钱。
若可以是沦波舟,那就更好了。
如此期许着,已想到了很久以后的事。
想快些陪少恭回到青玉坛,帮他完成那桩要紧的心愿。想在没有人迹的海面上与少恭同处,要把那人抵在船舵上,只管肆意欢爱,不问航向在何处。
从衡山出来,百十里小道都非常熟悉了。
只是这一次,离开的方式有些意外。
正月初一的清晨,祝融峰大雪纷飞。
此刻的青玉坛,在天墉城法阵封锁之下,巨大的穹顶结界笼罩住洞天日月,若远远看去,宛如遗落于世间的玉珠。
少恭轻挥衣袖,开启生门,术法浮桥现形,径直通入结界内部。
进去的时候,看到了极为奇异的景象。
永昼的下层,庙殿丹室如旧,道边花木凌乱痴长,有星星点点的焦螟,汇聚在青石板的通路中间,如地界忘川一般旋转流动。
“千觞,你看。”
少恭走上青石板路,衣袖带起微微的风,无数的焦螟便环绕住他。结界之内时空寂静,能看到每一缕风拂过这晶莹河流的痕迹。
千觞望着他,想走到他身边,但焦螟又一时回流而来,将那人的身影淹没。
像被忘川吞噬了,融入灵魂的河流之中。
千觞向前走去,挥袖扫开焦螟,握住少恭的手腕。
“少恭。怎么了?”
“你看,他们很美。”
“……但他们挡住我看你了。”
“只是焦螟,不会伤我。”
“我要看见你,懒得管他们。”
少恭望着他,温柔地笑了。被牵着走出去时,伸手握住一点焦螟,片刻放开,便见细小的虫尸碎于掌心。
结界中灵力充盈,青藤杂草都长得很快。不过短短三年多,那风檐下的石柱,苍冷色的窗棂,还有结着白霜的祝融神像,都被藤蔓密密匝匝地缠绕住了。
少恭的屋内有些凌乱,所幸想找的东西几乎都在。备用的灯烛炭火,旧日的衣衫饰物,还在大衣橱的抽屉里,翻到了许多过去的信。
那一张张淡旧泛黄的信笺上,全是千觞的字迹。
长久都放在这里,诀别时想过烧掉,但到底又作罢了。
千觞过来瞧着,略略有惊讶:“全是我写的?怎不记得有这么多。”本是随便看看的,但竟一封一封看了起来。
少恭也没有催他,只是手执灯烛,为他照亮那些潦草不羁的字句。
千觞说:“你看这封信,写的时候,其实我正被人追杀。为了翻墙进驿站,差点把命给搭上了。”
少恭说:“怎没听你提起过。”
“有点丢脸,怕你笑。”
又说另一封信,是领了官府的悬赏,才有钱买笔墨写的。一两银子寄了信,剩下的九两都喝了劣酒,几乎中了酒毒。
还有一封,上面沾着漠北草原上的马奶酒,信纸很皱的那一封,是被滇南密林的雨水打湿过……官家驿站不好打点,但总有各种耍赖的办法,把信捎往衡山。而少恭予他回信,则常用灵鸟传递,天涯海角,总能送到他的手里。
经年的旧信纸上,有许多特别的痕迹,还有许多特别的记忆,纵使年深日久,还是能够轻易地辨认出来。
少恭渐渐放下信笺,回头去听千觞说话。听着的时候,嘴角有笑容,还有着极淡的伤感。
最后,信终于看完,略微整理了一下,依然放回抽屉。没有特别保存,也不另寻他处收藏。少恭近来总是如此。喜欢的东西,不会太执着想要,要到了,也不刻意照管。
甚至要损坏了都不在意。
千觞说:“等我们走时,要不要把信带走?”
他想着登船远渡的光景,而少恭只是摇了摇头。
少恭默然合上抽屉,手却微微一缩。是木刺划到了指尖,皮肉割破了一点,本该见血的,那苍白的肌肤却了无痕迹。
自从化灵之后,就已是这样的了。禁术化形,终究有所缺陷,这魂魄幻化的身体,根本留不下任何印记。受伤或是亲吻,都不能。
千觞接过烛台,拉起他的手指,放在唇边捂着。
千觞说:“疼吗?”
少恭望着他,略笑:“你知道我不会疼的。”
千觞说:“看着有点疼。”
不仅是疼痛,还有欢愉。那些日日夜夜的痴缠,身体早已无有知觉,只不过燃烧着魂魄的力量,将那虚假的感受注入脑海。
就像许久以前,他们都贪恋着那迷惑心神的烟气,只想一心沉醉下去,便可得万千极乐。
少恭仍微微摇头。
少恭说:“那些时候,皆无丝毫勉强。你不必多想。”
“我知道。”千觞停顿了一下,“只是……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睡着的时候,睡得越来越沉了?每天早上看见你,都觉得你好像很累。”
少恭略笑:“这要问千觞。”
“真的没事吗?”
“能有何事。”
“……那以后少一点。咱们多说说话好了。”
少恭仍是笑,指尖揉过他的唇:“这样说话吗?”
“……喂。”
七日安静的时光中,少恭片刻不停地做了许多事。常在经室丹房中度过整天,后来回到卧室里,又搬出了内室封存的数百卷琴谱。
说是最近两三百年,从中原的角角落落里收集来的。校阅编纂的事情,做起来尤需心静,故而一直搁置了几十年。
过去雷严曾想派弟子帮忙,但被少恭拒绝了。
大抵并非排斥,只是雷严待他好,总是有条件的。
怎样的好也变得可憎起来。
千觞想,其实对少恭好哪有这么难。
只要一心一意对他好,也就可以了。
千觞在少恭身旁,看那人专心地写着批注,鸦青色的墨迹看去很素淡,蝇头小字工整而流丽,虽然写得小,读起来却流畅悦目。
都校阅完成以后,就把琴谱摊开在地上吹干,一边喝着酒时,那人便靠在椅中,把玩着旧烟杆,偶尔与他说说话。
这十分要紧的事,做来也很平静,室中墨香与酒香萦绕,因为没有日夜轮替,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所以才会如此眷恋青玉坛的吧。
少恭抽着烟,算是默认。
少恭还说,也不打算令这些琴谱流传世间,只想封存于此,将来的某一时刻,留给有缘之人自取。
千觞说,不亲自口传心授了?
往年常挂在嘴边,又老嫌弟子们愚钝,结果到最后,也不曾真的收过什么徒弟。
弹琴这样的事,于世人来说毕竟并不重要。
那,又何必轻易结缘。
少恭略笑,托着烟杆,懒散地看他。
永夜不会过去,总觉得是在夜里。
衾枕都在壁柜里放久了,还有浓浓的樟脑香气。少恭的石制床榻并不宽敞,千觞以前没有躺过,只在旁逗留过片刻。
那时雷严在外面布了法力屏障,而他们躲在山壁与屋舍的罅隙间亲吻。
一切好像仍在眼前,却唯有记忆能够证明。
快要入眠时,少恭平淡地告诉千觞,自己还是丢了一件东西。可能,是青玉坛封坛时兵荒马乱,被有心的弟子摸去了。
“那年在江都,你跟路边的小妖骗过来,又随手送给我的。”
……是那条千年凝晶的项链。
“哈。”
“笑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恨我,才把它扔掉了。”
在蓬莱废墟之外,辽阔无垠的大海边,曾如此想过。那天海风微微,蓬莱古国霞光如画。似乎比中原的晚霞更美一些,却有很久很久,都不敢轻易地回想。
少恭说:“不曾恨你。千觞向来绝情,我都知道。”
千觞说:“但我却恨我自己。”
少恭在夜中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身来,把手放在他的胸前。
少恭说:“你欠我性命,不可赖账。”
“我偏要赖账。要活成千年王八,让你看烦了我。”
“……千觞。”
“什么?”
但那一声之后,很久没有后话。
“无事。”少恭说。
那放在他胸前的手,渐渐有了温度,轻柔缓慢,若留恋不舍。
在这安稳动情的时刻,身边琐务皆定,永夜一无波澜。如此这般,怀着长相厮守的念想,赤裸缠绵,肌肤相贴,亲吻着虚幻的身体,承诺着虚无的岁月。
酣然入眠时,仍觉醉梦如真。
然后便乍然醒来。
子夜刚过的时分,道边藤蔓轻响,安宁的长夜渐有诡异动静。浓重的幽冥之气弥漫出来,四处侵蚀游走。太过浓烈了,很快将梦境搅扰殆尽。
少恭的密室曾落过重锁,被撞开的时候,禁锢的封印也被冲破。有什么东西逃了出来,在空荡荡的小道间低吼着,仿佛正寻觅猎物。
“……是蛊兽?你捉回来玩的?”
“……嗯。此物系人血献祭制成,斩首可杀,汲灵力重生。可能是近几年,受到此处灵力影响,它们复活过来了。”
“啧。”千觞说,“你乱捉妖怪这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少恭也不回答,衣袖轻拂,手捏剑诀抵住眉心,身周似有白焰化生。在江南时,他曾将百年龙气纳入体内,此刻幻化而出,凝为锐利的光箭。
一箭过去,废了左腿,再一箭,射中眼睛。
蛊兽愤怒狂吼,抓起道边盆栽掷过来。少恭轻身闪开,千觞便拔剑而上,重剑与兽臂交锋,无数鳞甲的碎片崩落下来。
少恭默念定身咒诀,龙气旋绕之中,额边的散发微微飘起。
剑影缠斗时,定身术法渐渐生效,蛊兽嘶哑地怒吼着,口中喷出幽冥的火焰,麟甲变得幽蓝透明。
很熟悉。这东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千觞忽然想。
他的记忆几乎都恢复了,只有一些太过久远的事情,得一点点回忆才能弄明白。
但来不及细究。
束缚光环很快将蛊兽牵制住,千觞一凝神间,剑锋挥动,便将之头颅斩落。回身去看少恭,看到了那人的背后。
少恭平素鲜少动武,反应却也很快。
术法光箭凝在指间,转身时一箭将出,但身周强烈的龙气忽然动荡,仿佛瞬间失去制衡,光箭射出的同时,就消失在空气里。
再催功力之下,龙气勉强化为屏障,抵挡住蛊兽冲击。
……果然开始了吗。
竟然这么快。
少恭微微扶住胸口,神色轻蔑而冷淡。
巨大的蛊兽向他扬起獠牙,属于冥府的气息冰冷又熟悉。
“你退后。”千觞横剑挡在少恭身前,“这种粗活,交给我就好。”
他喜欢这样做,虽然不是经常有机会。
上一次如此,还是在六七年前,在辽阔汹涌的东海中。
心念流动间,执剑的手握紧,一击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