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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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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岳麓山回来,家里进了一只猫妖。
就是琴川遇见的那只,又化出了花狸猫的样子,赖在屋里不走。
妖类极有灵性,当日千觞放它一马,如今有求于人,便循着气息找了来。它模样其实不错,眼睛乌溜溜的,不敢靠近少恭,就扒在了千觞腿上。
千觞说:“我家不必有第二只猫了,快走吧。”
猫妖说:“你家哪里有猫?”
千觞笑了笑,少恭坐在旁边,也没抬头。
“你收留我十天,我给你抱着暖手。”
“哦……不用你暖手。”
“你要漂亮姑娘,我去帮你勾引。”
“哈……笨猫。”
“那你到底要什么,麻烦的人。”
“我要长生不老药,你可有?”
“……”
一来二去间,少恭都没说话,这时却放下手里的药臼,望向院门外。
雪地掩盖脚步声,人已经到了五丈之内。猫妖吓得一激灵,窜到床上钻进了棉被里。
道者来自衡山光天坛,与千觞还是旧识,昔年蓬莱之劫时,曾在青龙镇一同搭救过平民,风浪里抢回好几条性命。
道者是来追捕猫妖,被千觞拦了一拦。
千觞传音与少恭:“你先散形,入琴中暂避。”
但少恭并不动。
“这是我家,避去哪里?”
千觞便对道者说:“猫妖不在这里,阁下去别处追吧。”
道者拿出法器罗盘,指针飞速打着转,只要靠近屋子,就能感觉到强烈的妖气。猫妖修炼了五百年,正是妖力大盛的时候。
千觞皱眉,少恭却在屋内说:“既已来了,何不入内。”
于是不得已,放人进屋。光天坛与青玉坛,同出衡山一脉,彼此自然是认识的。
“……你是,青玉坛的……丹芷长老?”
少恭微微点头,端着茶盏:“确是在下。久未见面,光天坛除妖之志不减,可喜可贺。”
“看来传言所说是真,你果然还活着。”
“哦?”少恭淡声说,“有何传言,愿闻其详。”
说是,三年前害死琴川住民的妖怪,再次出现在江南小村。道门数派均曾派弟子查证,得悉此妖孽明面上行医救人,实则戕害人命,已有多名病不致死之人,一经他手即刻暴毙。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受害者亲人皆可为证。
“道长相信吗?”
“我……”
“道长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少恭。”千觞传音过来,对方如若未闻。
“……”道者犹豫了一下,“以你所作所为,该杀。”
“那,该怎么杀?”
“我杀不了你。但我会报知天墉城,请陵越真人处置。”
“自该如此。”
道者心中惴惴,又对千觞说:“尹公子,你若是有苦衷,或受此人挟制,大可告知于我,事后必不会受到牵连。”
千觞说:“……苦衷吗。”
好似认真在想。
下一瞬手起刀落,人已倒在地上。
是被劲风扫晕的,出手快且狠,叫都没叫出来。
“哪有苦衷,我又不是好人。”千觞拄剑,神色冷峻。
“……怎么处置?”少恭放下茶盏,慢慢走过来。
“风声走漏,杀之无用。放了吧。”
“好。”
“少恭。”千觞唤他,声音郑重,“别叫我为难。”
“我是如何,千觞再清楚不过。”
“你只要相信我。”
少恭略笑:“那,千觞是否相信我?”彼此十分靠近了,些微的神色都很清晰。
千觞轻轻抚着他的脸,手指蓦然掐住他的下巴:“不要一再试探我。你要是不想,凭那些人,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少恭说:“千觞害怕吗?”
问得无比尖锐。
“千觞不敢让旁人找到我,却又要时时防备于我,当真是十分辛苦。不过,你可曾找到什么证据?”
数月以来,有村人病至将死时,少恭都会出诊。千觞总是跟着他的,看他熬药施针,看他说出死讯,看着他收好药囊,离开尸体。
还不仅如此。
千觞夜半常睡得很浅,虽然是在陪伴着他,也是在监视着他。
……要怎样才能相信,你是真的安于今日。
不能够再重蹈覆辙了。
“别做到那种地步。”千觞说。
少恭微微笑了笑。
用腾翔之术将道者丢到六百里外,回来时一切已恢复如常。
猫妖跟在少恭脚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少恭看看它,抱它起来,冰凉的手伸进皮毛里,冻得它缩作一团。
已经是除夕前夜,年货都提前备下,新包的三鲜饺子煮出来,满满摆了一大盘。
千觞进门掸去细雪,坐下就开始吃饭。两人不太说话,也不太去看彼此。少恭抱着猫,拿小碟装饺子给它吃。吃完饭以后,又支使着猫化作人形去洗碗。
屋内暖如三春,偶尔出来屋檐下,便觉得清寒夜气怡人。
远处稀稀落落的,已经有人家在放鞭炮。山丘下的小镇里家家灯火,听不见欢声笑语,但见烟花浮往空中,一朵朵似夜昙转瞬熄灭,又不断地绽开。
少恭坐在檐下的毛毡上,不一会儿千觞也过来坐下。
递过来木制的茶杯,里面仍是热烫的姜茶。
“在想什么?”千觞说。
“想千觞。”少恭望着遥远的烟火,眼眸中小小的光亮升起又落下。
“哈。想我什么?”
“想……倘若我是你,该如何自处。”
千觞略笑,拉住他的手,捂在掌心。
“你知道吗。以前我从没在乎过年节。”千觞说,“这是第一次,我希望眼前的一切,能永远继续下去。”
少恭侧头看他。
少恭说:“千觞可明白一个道理。藏身容易,藏心却难。”
千觞捂着他的手,不说话。
“病人死去后,家人迁怒医者,他们在尸体上找不到线索,便来这里偷取药渣,故而,最终得知我下药之事。琴川旧人识得我面目,道门中人无意路过此地,一一推波助澜,终得今日结果。这其中,我并未施以分毫助力。”
少恭说,“当初在生死之间,我本可以选择就此消散。我……不是为了那些擦身而过之人,才回到这红尘中来的。你是不会找到什么证据,因为原本就没有证据。”
千觞说:“……对不起。”
少恭不语。
“虽然我想错了,但却挺高兴的。”
“是吗。”
“嗯。那我心里的答案,少恭想听吗?”
“……”
千觞停顿了一下。
“我愿陪你去,陪你疯狂,陪你粉身碎骨。我们可以目无世俗,随心所欲,地久天长。视我们为异类的,我们也冷眼去待他们。我们可以,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就像现在一样。”
但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
“无间地狱,就你我两人。”
千觞的手握得很紧。少恭安静了一会儿,略微笑了笑。
少恭说:“你可知道,无间地狱真正的样子。”
是千年渡魂,是肉身消亡,还是时光永逝。世人的冷眼与唾弃,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虽千万人,亦愿往。”
几乎没有想,就这样平淡地回答。
“我去过十洲三岛,做过酒鬼赌徒,我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千觞说,“我不怕他们。我只是受够了。我讨厌每个憎恨你的人,我最想的是杀了他们。所以,我就打得他们心服口服,把他们都赶走,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撒野。”
“……少恭啊。我每一天,每一刻,也一直都在想你。我已经完蛋了,只能去地狱里了。”千觞说。
千觞何曾这样坦诚地说过情话。坦诚,还很幼稚。
少恭似乎略笑,像听到了一个孩子的求爱。
但又看着他。
没有说下去,也没有再提起白天的事。只是就这样坐在一起。茶杯放下来,彼此更靠近了一些。少恭把手伸到千觞的脖子里,伸到那温热的地方。
手指已经捂得暖了,亲吻也是那么暖。猫在屋檐上蹿过,偷偷探下脑袋,看下面的衣袂纠缠。寒冷的空气里,火热的呼吸都化成薄薄的雾气,裸露的肌肤仿佛蒸腾出血液的滚烫。
属于仙人的魂魄,原来也和人一样吗。
看起来一点都不矜持,简直让妖怪都要脸红。
大雪将至,夜空晦暗,但在相拥的人眼中,却唯有星辰月光。
又是一年,相识的岁月更深,那些罪孽与疯狂,深情与慈悲,都铭刻入彼此的生命。
皆是此生,皆是此刻。
这样……也不错。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
除夕那天,千觞去给病人送药,很久才回来,说村中人已不可信。恐怕是光天坛道者已出言示警,人们都坚信病重死去的亲人,必是被少恭下毒害死。
千觞说得轻描淡写,但事情显然并不轻松。
少恭问他,可有受到为难?
千觞说没有,只可惜药被人泼掉了。恐怕病人熬不到新年。
少恭点点头,拿手巾压住他额角被人打出的伤口。
少恭说:“怎么不躲开呢。”
是被钝器砸的,流了不少血,恐怕是要留疤了。
“死不了,何必多生事端。”千觞爽朗一笑,“今晚就要守岁了。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香味了。”
少恭不答,只是给他处理好伤口,用手指理顺了他的头发。那头发总是不加束缚,前几天替他修剪过一次,现在顺起来已容易了很多。
与千觞不同,少恭从来是心软的人。
少恭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反击也要避开,知道吗。”
千觞说:“我不流点血,你怎么会心疼我呢?”
少恭略笑,拍了他一下。
“喂。”千觞又催促着,“你再不喂我些吃的,我就出去吃人了。”
恐怕不是因为饿,而是此地已不安全。
少恭心知肚明,也并不说破。
“那就早些,不等晚上了。”
饭菜上桌时,方圆五里内传来灵力警报。
猫妖从外面回来,说村子里有好多道士集结,其中还有天墉城的门人。看衣饰是高阶弟子,好像正在商议着什么。
猫妖在原地打转,说:“是冲你们来的,怎么一点都不急呢?奇怪的人。”
真是做了不少菜,两个人加一只猫,其实也吃不掉。很平淡无奇的菜式,寻常农家都能见到,但滋味格外令人难忘。
山珍海味唬人容易,寻常菜肴却最见手艺。
至于守岁的蜜饯果铺,也准备了很多,用托盘装得满满,小山似的堆在桌上。
夜色渐深时,猫妖来找少恭,说:“你家门口被落了法阵,是特别厉害的那种。村子里的人也都出来了,手里都拿着棍棒。趁他们还没来,我们快走。”
少恭说:“你先去吧。我与千觞还要再留片刻。”
“为什么?”
少恭眼睫低垂,给止水琴调着音。
“你真是个奇怪的仙人。”猫妖说,“我见过很多神仙妖怪,没有一个像你一样。”
“人各有志,本是寻常。”
猫妖说:“但神仙妖怪,动不动就要活上几千年,要是太在意什么东西,等失去以后,要怎么过下去?你喜欢美人的话,就去青楼楚馆,有钱就钱货两讫,没钱就耍赖白吃,这样不是更好?”
说这种话,倒是跟千觞早年有点像。
少恭漫想了一瞬,说:“今日别后,再会无期。待我送你一程,权作别时小礼。”
猫妖惊讶地望着他:“你真是太奇怪了。”
少恭拂袖一挥,传送空间化生,猫的身影便瞬间消失。
亥时三刻,炭火烧得正旺,壶里美酒尚温。
少恭敛袖抚琴,琴音绵深动人,飘似浮萍,又执如深海。听他的琴这么多年,很少会有如此曲境。
一曲既终,远处炮竹声渐起,屋外的法阵不断运转,四周开始灵力动荡。
千觞说:“该走了。”
少恭说:“好。”
近日新买了精铁琴匣,虽然沉重,却能将止水琴保护得十分周全。琴匣在背,酒筒在手,两人彼此看了看,竟都没有拿其它东西。
“都不要了?”千觞问。
“若都带走,何以成家。”少恭略笑,“只记得便可。”
于是那些精致的小摆设,没吃完的果脯蜜饯和菜肴,亲手打磨的茶杯酒具,就都好好地放在了原处。
天地间无物可得永恒,真正喜爱的东西,或许唯有记住。
“哦……对。”千觞翻了翻枕头底下,拿出一小包桂花糖,“这个就带走吧。前些天就买了,本想明早给你的。”
少恭接过来,拇指轻轻摸了一下,收进衣袋里。
离开也不过是一瞬间,再回头家已在很远的地方。庞大的伏魔法阵光芒耀眼,十多名道者御剑其外。
听说当年屠苏远赴蓬莱,陵越真人率弟子进驻沿海,亦曾布下如此法阵,诛杀雷云之海中逃逸出的巨兽和鬼祟。
强大的力量镇压之下,脆弱的物件皆会崩毁。若被村民围攻的话,屋舍可能也无法幸免。
不想亲眼看到,便回过头来。
如同一个知道结果的局,始于隐晦的试探,终于既定的尾声。因为早已经历过许多,自始至终也都平淡冷静。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就这样隐姓埋名,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天地不容的人,也不愿容忍天地,所以最终仍是离开。
几乎都在意料之内,但也有未曾想到的,无比珍贵的东西。
三千婆娑,有情世界,辗转数千年,终归会有所得。
这样……已经很好。
飞上云端之后,寒气渐渐刺骨。少恭从背后环住千觞的腰,手摸到他的胸口,嘴唇贴在后颈,轻轻吻了一下。
千觞说:“夜深不好看路,先找地方歇脚。明早去青玉坛。”
“嗯。张嘴。”
桂花糖塞进来,还吮到了手指。
“还是这么甜。你不腻啊。”
少恭说:“千觞次次抱怨,却从未拒绝。”
千觞大笑。
喜欢这样的笑声,仿佛千难百劫不过等闲。
少恭靠着他的背脊,呼吸深深地起伏,少有的流露出许多情谊。
千觞凝神看去,见浓厚的云雾包围四周,片刻间又云破月来。万家灯火就在脚下,此生的温暖,亦就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