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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   院中有枣树,秋时结出了酸甜的果。
      屋瓦翻新成黛青色,葡萄藤终于开始生长,新写的三副楹联也贴上了墙。
      家用细软都齐全之后,时日便清闲不少。但和有趣的人在一起,琐碎的时光也不至于寡淡无聊。前一阵修缮屋舍,多下许多无用的材料,少恭一时来了兴致,挑挑拣拣的,做了些很有意趣的小玩意。
      像浮在空气中的纱纸灯,能滚在被窝里燃香的小香球,还有零碎海棠木做成的温酒壶。不日就将天寒,还教千觞做了简单的地暖。
      少恭会弄许多东西,千觞偶尔仍觉得意外。
      仔细想来,连快乐都须挣扎求取,又怎能不会白手成家。
      ……家吗。这样的字眼,听来好像有些奇怪。认认真真地衔泥筑巢,这种事千觞没有做过,少恭已很久没有做过。
      但不曾深谈这个话题,只是一天一天快乐地度过。
      寒露时村中有人得了急症,因为此地距长沙府尚有百里,恐怕来不及送去,少恭便将病人接过来,照料了六七天,人好好地走了回去。
      自那以后名声传开,左近村落的人都会来家里看病。
      少恭收诊金很是随意,给银钱,给坛酒,给些茶叶,实在给不出什么,也无所谓。有人问起家里怎么没有女人,千觞就说,我是他的兄长,我们结伴云游至此,耽搁些时日,让他调理身体。
      问的人看看少恭,确实脸色很白,瞧着不怎么好,便也就相信了。
      于是村人口口相传,都知道这家有个身体不好的大夫,有时就送些鸡蛋蔬果来,有时做了时令小菜,也会特意捎来一份。
      虽然住得很偏,渐渐的竟也热闹起来。

      这样的日子里,千觞也曾在村里发现过陌生的面孔。
      是道门中高阶弟子的打扮,背着法器和长剑,要来此地寻人。村人不知深浅,指出具体方位,又说,就是那户有枣树的人家。
      还说,那大夫是好人啊,难道以前做过坏事?
      千觞尾随那道者至隐蔽处,横剑将之劈晕,扔到了十几里外的山涧边。回家时新茶煮开,少恭做了山药粥,白日在市集买了些羊肉,便又做了清炖羊肉。蘸肉的酱料是自己调配,很有西域的味道,吃完浑身都冒热气。
      千觞说,刚才门外有只野狗,已经赶走了,不必在意。少恭看他一眼,淡淡答应。
      关上窗以后,仍是清夜太平,仿若无事。

      岁月安然,眨眼入冬。

      往来长沙府一趟,没能找到合适的药材。临近过年的时候,城镇药铺几乎都已歇业,但病人的情况已命悬一线。
      不得已上了石柱峰,终于采摘到手。
      是很不起眼的药草,几乎有点像墙边藤叶。千觞把玩着一株,问这个有什么用?
      少恭轻描淡写地说:“此物名叫钩吻,煎汤服下之后,即刻毙命。”
      千觞说:“……是要用它的药性,配制什么烈药吗?”
      “不是。”少恭靠在避风的岩石下,“正是要用它,来了结李老头的性命。”
      千觞打开酒筒,里面是尚温的茶。
      千觞将酒筒递给少恭,说:“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想听听。”
      少恭就着酒筒,慢慢抿了一口,居然是加了姜片的红枣茶。姜味挺浓的,这样的时候喝,微辣的很舒服。
      “李老头所患是急腹症,来找我们时已十分严重,须得剖开腹部,以汤药冲洗肠胃。他家人一再不允,试图以温和之法疗救,而他痛苦难当,便私下求我,为他配制一副可无痛毙命的汤药。”
      “吃了它,真不会有痛苦?”
      “钩吻质性虽烈,但我会另加他物,令他服下后立刻昏迷。如此死去,无痛无觉,亦干脆利落,不再为痴妄的念想所苦。”
      千觞想了想,并未反对,也没有赞同。
      “这样,他家人会看出来吗?”
      少恭抱着酒筒暖手,略笑说:“千觞信不过我的医术?”
      “不想惹麻烦罢了。村民虽与我们友善,真被他们误会了,一样不会客气。”
      “世事不可强求。放心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总叫人有些不安。但少恭没有再多说,只是把酒筒塞回给他,身体微微靠过去,手伸进他的襟怀。

      因为起了山风,陡峭的山路不好行走,就找到干燥避风的地方,暂避了半个时辰。猛烈的风声如万鬼同哭,呼啸回旋,极为幽咽凄凉。
      少恭的身体很冷,每次抱着他的时候,总想把他捂热,所以总会多抱一会儿。
      自入冬之后,家里的炭火终日不断,还有地暖和温酒,哪怕不穿衣服都是不冷的。但这里就不同了。
      风声太大的缘故,说话声都听不见。
      千觞忽然撑起手臂,向旁边打了个喷嚏。
      少恭忍不住笑,传音与他:“你起来。”
      “没事。继续吧。”
      “我也要打喷嚏。”
      “哦……”
      少恭坐起来,微微定神,双指捏决抵住眉心,苍白的身体似有白焰流动。
      片刻再相拥抱,这身体竟变得非常温暖,几乎像抱着温酒壶。不由自主地紧贴在一起,肌肤的触感分外鲜明。
      千觞说:“你这是……”
      “不过是动用些许魂魄之力,比起长夜不息的炭火,要麻烦一些罢了。”少恭用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也算是舍命求欢,千觞……可不要令我失望。”
      千觞低头看他,微微挑起他的下颌。眸色幽暗如夜,瞳仁中有彼此的影子。
      也不知是谁求得更多一点。来此暂居之后,少恭变得与以前不太一样了。有一阵很冷淡床笫之事,哪怕很用心待他,也总是没有兴致。
      后来千觞便也故意不提,只如此安宁度日。秋分时院中小酌,枣树下酣然大醉,少恭扶他进屋歇息,倒下时看了他很久,俯身过来吻他。
      泼了一杯温茶水,把他硬生生弄醒过来。
      以前总嫌酒气重的,那次却不嫌了。
      少恭似乎总是这样,可以半点不想,也可以一念既起,就令人招架不住。以至于,竟会觉得惊心动魄。
      缱绻温柔,于贪情之人不过本能而已。
      石柱峰十分险峻,山壁外就是栈道。向外翻滚了两下,狂风扑面而来,少恭半身仰躺在地上,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飘飞。
      滚烫和冰凉的交替中,骨肉剧烈地震颤。满山树木枝叶作响,木制的栈道也在不断摇晃。千觞有些担心,便紧紧扣住他的手,但仍不停下,在这万丈悬崖之旁,身体与灵魂都更加亢奋灼烫。
      “我最近才发现,我和你好的时候,总在这种要人命的地方。”喘息之中,千觞传音过来。
      “千觞还和多少人有过?”
      “不会比你多。”
      少恭盯着他,忽然一口咬住他的喉管。咬得还不轻,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少恭说:“巫咸大人好风流,以一世之数,与我无数次渡魂相提并论吗?”
      “……哪里有这么多,多半都是给你的。”
      “不信。”
      千觞笑:“以后都给你。”
      笑得却有点坏。少恭眯起眼,好像又想咬人的样子。这样的神情,倒也是很少见的。千觞一时扣着他的双手,就这样亲吻下去,唇齿渐渐用力,眨眼便如疾风骤雨。
      不知是风鸣声,还是有些耳鸣。
      好像忍受不住,叫了出来,叫得很放纵,自己却听不到。充斥脑海的鸣响之中,一生命途尽皆远离,仿佛过去与未来皆不存在。
      而后会有一刻,喧嚣归于寂静,迷离薄雾散去,一切复归原位。
      欲望是如此奇怪的东西。
      上瘾之后便需纾解,纾解之后毒瘾更深。
      从始至终,令人自投罗网。

      家里的床是两人一起重新搭的,按着想好的样子,搭得特别宽,几乎可以横着睡。
      沐浴之后已是深夜,少恭靠在枕上看书,凑过去看看,是入冬前在庙会上淘来的古卷,上面记载着与生灵魂魄有关的奇闻异事。
      屋里渐有暖意,千觞裸着上身睡在他旁边,手搭住他的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纱纸灯的光晕很柔和,少恭并没翻完古卷,似乎是很疲乏了,也就放平枕头躺下来。床虽然很大,但不过方便某些时刻的腾挪,真的歇息时,却还是紧挨在一起。
      “少恭。”千觞说,“如果是我得了那种病,你会配那副药给我吗?”
      少恭握着他的手,没有回答。
      “睡着了?”
      但少恭却动了动,脸颊靠住他的肩膀。
      千觞便不再问。灯烛熄了好一会儿,彼此都没有睡着,少恭好像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睫毛轻轻碰着肩膀。
      千觞略笑:“不要乱想。”
      少恭说:“何故提问。”
      “只是忽然想到的。不过……由此可见,在少恭心里,我和别人还是不一样的。”
      “……千觞很得意?”
      “是啊。”
      少恭就推开他,翻身对着里面。想着想着,还往里挪了些许,一点也不要碰到他。
      千觞得意了一会儿,便又靠过来,搂住那人的肩膀。
      “过去,我是女娲的巫祝,有神元庇佑,寿数要多于常人。如今虽然不在地界,无此优待,也会想尽办法,活得更久一点。”
      但少恭好像真的生气了,并不理睬他。
      “少恭。”
      千觞说,“不说话,我就要吃掉你了。”
      轻轻拢着他,手探进寝衣里。
      少恭躲了一下,没躲掉,被捏到软肋,忍不住笑了笑。
      这人表面脾气和善,其实很容易生气。但生气归生气,也不是很难哄好。
      “笑就是同意了。”千觞说。
      少恭无可奈何,略微叹了口气。
      “待开春后,陪我去青玉坛吧。”
      “喔。本来就会陪你。”
      “不问缘故?”
      “反正你干不出什么好事,等到时候再知道吧。”
      “……”
      身体依偎着,鼻息已喷到了脖颈间。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丝绸的寝衣褪起来很顺手,少恭背对着他,虽然已经很累的样子,也就勉为其难,躺着不动罢了。

      “少恭。”
      “怎样?”
      “我想弄两匹马,我们逛去岳麓山看看。好不好?”
      “……千觞是发现了什么?”
      “前几天我听说,这里的不少村民,以前是从琴川迁过来的。他们可能见过你,认出来了。咱们先出去避一避。”
      “……也无不可。”

      冬天的旷野格外寂静,马蹄打在官道上,声音清脆有回响。
      清晨时浓雾弥漫,一丈之外就看不见路途,连彼此的身影也很模糊。少恭说上次来这里是一百多年前,当时尚有村庄,村民以编织竹篮为生。
      再上次是四百多年前,脚下道路尚未修葺,漫山遍野皆有银杏,秋风落叶时景致极美。
      再往前就回想不起了,但依稀记得也是来过。
      举凡世间景物,年年变化似乎细微,百年千年就是天翻地覆。久耽人世静以观之,也有许多有趣之事。
      少恭打马走在前面,自顾自说着,突然马背一沉,被人从背后搂住。
      “没什么。雾气太大,总看不见你。”千觞说,“让人着恼。”
      “……”
      “怎么不说了?”
      “我有些头疼。不想与千觞说话。”
      “哈……”
      虽然腻到如此,也不觉得厌烦。
      容易满足,但又永不知足。前路尚且渺茫未知,便唯有尽意爱恋。
      这样切近地抱着,一低头就能吻到耳际。缰绳松下来,既无同路者打扰,马蹄声便也渐缓。
      “你猜,还有多久雾会褪去?”千觞低声问。
      “要看上天之意。”
      “再猜,我们会不会撞见其他人?”
      “亦要倚仗天意。”
      “不如赌一把。”手在那人腰间摸索,向下轻揉。
      “……马背虽能助兴,终不如平地随意。”但也没有阻止。
      “就这个没试过了。你看四周,这样……会很有趣。”
      对有趣的东西,虽然未必狂热,却往往没法拒绝。少恭素日温文尔雅,这种秉性早已隐藏得很深。
      死穴尽在人手,确然很刺激,也很有趣。
      “……若是雾散又有人来,千觞记得遮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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