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28、 ...
-
天蒙蒙亮时,千觞追到渡头,渡船正要启航。
少恭披着斗篷,半遮住脸,就站在渡客之中,还背着一个青花纹绣的琴囊。
只一个晚上,这一身打扮也不知是怎么弄来的。昨夜多饮几杯之后,千觞迷糊睡去,但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喝得烂醉。
少恭前脚出去,他后脚醒来,见止水琴不在,立刻知道是不告而别了。
那人此刻法力未复,不能施展腾翔之术,若要往南岳衡山的方向去,就只有从西边的渡口乘船走。
都是猜想的,但居然全部猜中。
千觞跑过来,凰炎灭剑在手,大声冲着船家喊:“你船上有人欠了我钱,你叫他下来,不然我下水凿沉你的船!”
说着就把身边的木桩子劈成两半。
船家在船头晃了一下,立刻大喊:“是谁欠他的,快给老子滚下去!”
少恭没有动,就这样隐在众人中,也很不起眼。船家抽出防身的长刀,一个个问过去,好些都不是。
船家回头对千觞喊:“谁欠了你的,你给指出来,老子轰他下去!”
千觞指着一个妇人说:“是她!”
妇人吓得白了脸,看船家走过来,尖叫着往后面逃。渡客纷纷避让,一时乱作一团。
少恭微微叹了口气。
似乎也没有不高兴,嘴角轻轻地扬了一下。
少恭走上前去,挡在妇人身前,说:“他指错了,欠钱的是在下。这便将钱还他,渡船仍可启航。”
往日没见少恭带过许多银两,但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丢上岸,都把旁人看呆了。
少恭说:“钱已还清,恩仇两讫。尹公子,就此告辞。”
很是气定神闲,并不像被追杀的样子。船家发呆了一时,很快也反应过来,招呼着伙计赶紧开船。
千觞抹了抹鼻子,一紧手中的剑柄。
这种并不要命的时候,他常拿少恭没有办法。
剑尖借力码头,瞬间腾身而起,跃上船舷之后,一把扫开了其他人,径直去抓少恭的手腕。
少恭轻身闪开,身影飘若无物,连抓几下都没碰到,反而越闪越远。千觞不擅小巧腾挪的功夫,追逐数次之后,就被甩开了好多人。
渡客们互相推搡着,突然有个老妪失了重心,几乎要跌进江里。
呼救声中,船上更乱了。
千觞离得远些,冲过去的时候,那老妪已被少恭拉回来,兀自惊魂未定。
少恭安抚着老人家,没说几句,手腕被千觞擒住。
少恭没有理他,仍对老妪说着话。
千觞用了很大的力道,抓得手腕都有点生疼。少恭暗中甩了一下,也没甩脱。
怎样也好。
这一下,是再也不肯放开了。
被赶下船之后,天色已经大亮。琴川有许多人见过少恭,为防被人认出来,千觞抓着他进了一条幽僻的小巷。
千觞说:“我今天不来追你,以后还看得见你吗?”
少恭略笑:“千觞不捡那两锭银子,或许还看得见。”提起手腕,“何不先放开我?既跟你下了船,这几句话总是可以说完的。”
“不放。”
“……千觞,你可真是无赖。”
千觞笑嘻嘻起来,事情总会有点不好。
千觞说:“银子我捡了,人我也要留下,要是再有下次,我就说你这个小白脸抢了我媳妇。你要是能还个媳妇给我,那我就认了。”
少恭无奈地望着他,但最后,目光微微垂落下来。
左近是琴川书院,跃墙而入很容易。
书声朗朗中,千觞拉着少恭坐在屋顶。手还是不放开,但已成了轻轻握着。少恭的手凉得异于常人,捂了很久,也总是捂不热。
千觞说:“这样往南走,是要回青玉坛吗?”
“都被千觞猜中了。”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无妨。”看似并不意外,“只是有件要事,须得回去一趟。”
然后便没有说下去。
千觞点头,捂着他的手,把手指都握进掌心。
“……少恭,你还是在怪我的吧。”
少恭不答。
揭过话题很容易,但却不愿意。
千觞说:“当年你走以后,青玉坛被天墉城以结界封印,仙芝淑魂丹全数销毁。屠苏魂魄已散,尸体由晴雪带走,玉横则交由天墉城封存。如果……你想回去继续从前的事,是不太可能的。”
千觞说:“我助你化灵,是我心甘情愿。但也不想看到旧事重演。”
少恭低着头,好似畏寒一样,又把帽沿压得很低。
“若有那一天,千觞仍会杀我?”
“不会的吧。”千觞平淡地说,“我受不了。”
“……”
“最多和你同归于尽。”
“千觞自认,能与我同归于尽?”
“少恭喜欢惊喜,我也总能做到。怎么,想试试?”
少恭略笑。
少恭说:“方才所言,恩仇两讫,其实并非玩笑。你我纠葛虽深,徒令彼此痛苦,若能一别两宽,未必不是好事。”
“不好。”
“我若再图谋旧事,你可以再找我索命,必会奉陪。”
“找你相伴,也奉陪吗?”
“……”少恭望着他,一时没了话。
些微的沉默,若有温柔,又有寂寞。
千觞把他的手拉起来,拉进怀里,放在温热的心口。
“我不会要求你什么,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千觞说,“你不想跟我亲近,那就不必跟我亲近。记得你以前,半夜里要是醒过来,总会把我推醒,跟我说说话。我只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在你身旁。”
至少可以听到,可以看到。
至少年年岁岁,不要独自度过。
少恭听着他的话,也没有再抽回手。
“千觞。”
“怎么?”
“你黑了许多,瘦了许多。”
“……是吗。”
“嗯。”
千觞笑了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屋檐下的念书声又起,晨风凉爽柔和。既然错过渡船,便也只能暂且留下了。
自灯会那日后,兰生常听到府中奇怪的流言。
听闻是有人在院中弹琴,但又看不到琴者的身影。
守夜的侍女听到过,方家的小女儿也听到过。小孩子从前只爱玩泥巴,听到两次琴声以后,忽然着了魔似的管大人要一张琴。
要琴有何用呢,又不好好学。
会好好学的,像那个大哥哥一样。
哈?我们家的下人里,居然有会弹琴的?
兰生问了月言,月言问了奶娘,最后都是摇头。
家里不是没有斫琴的木材,但很多年都没有人想起罢了。咕噜湾挑来的好木头,本是送给那个人的。
差点都被扔掉了。
兰生琢磨着找人做琴,没有过几天,月言也说看到了会弹琴的男子。
不是家里的下人,也不像是坏人。月言说。那个人,样子很文雅,就静静地坐在庭院里,弹琴的声音很轻,再走近一些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他是不是头发很浓密,发式不像今人?”
月言点头。
“他有没有伤害你?”
月言说没有。
“他的脸很苍白,看起来很难过,看起来……不像是人。”
这夜三更,兰生守在庭院里。
特意睡足了午觉,备好了浓茶,还把天意金刚珠戴在手上。
他近年修为精进,不论仙妖人鬼,已皆可一眼分辨了。但直等到黎明之前,庭院里都一无动静,只有守夜小厮的呼噜声。
因为鬼门之事,琴川近日山人道士横行,连孤魂野鬼都被抓完了。那人若不出现,大约是要一无所获的吧。
庭院是在书斋附近,进屋点灯之后,兰生渐渐放松下来。
想起千觞白日已告辞离开,独自背着琴与剑,不知又是要去哪里。或许是寄托在琴中的一缕幽魂,就这样被他带走了呢。兰生想。
妻儿家室皆是羁绊,但也皆是福报。只看此心所愿如何。
自从接掌家业,他已经很久没有时间读书了。
随手翻了翻架上的书册,旧年的《道德经》里,落下了一张薄薄的画纸。
是才四五岁的时候,被二姐逼着学工笔,穷极无聊的,就拖着少恭坐在面前,慢慢把他画了下来。当时大家都还小,画得也不太像。
少恭很耐心地坐着,看到画后只是笑,笑得那么暖。
他那时头发短短的,人很清秀纤细,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喜欢。
好多小孩子都爱跟在他身旁,兰生常常吃醋,但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多小孩子,都没有能跟住那个人。后来他就那样走了,去到千里之外的衡山修行,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回来。
写书信与他,并不太回信,只偶尔捎些强身健体的丹药过来。
一晃眼,就都过去了。
一晃眼,那个人,也死去这么久了。
兰生看着画像,眼睛忽然被水雾迷住了,于是用力眨了眨。
三更半夜的,没关系吧。
只听几次琴,就这样喜欢想学,可能也是与你有些缘分的。
桐木已被送去了琴匠那里,两年后可以斫制成琴。量材开槽上漆阴干,要花费许多心血和时光,才能最终送回到府里。
听闻那也只是开始。若能得到爱惜,时时弹奏,琴音自会松透。若被束之高阁,甚至冷酷以待,再好的琴亦会泯然失色。
想来琴之一字,与情岂有分别。
……从来没好好了解过你。
但至少还可以了解琴的吧。
可以令一张琴被温柔怜惜,每一曲都不要留下太多遗憾。
可以珍重世间所有的琴声,让幼小的孩子也懂得心静至为宝贵。
这样,就不再恨你了。
也算是不错吧。
兰生收起佛珠,手在脸颊拂了一下。
浓茶尚温,可以带回房去。倚榻读书,想来更胜枯等。
灯灭离开,此生亦就别过。
村落建在山田边,与市镇隔得很远。村里的人也很和气,不会排斥远道而来的异乡客。但无论如何,少恭仍将暂住的小院选得很偏僻。
千觞说,你不是急着要回青玉坛?
少恭说,因为化灵之事,曾将一股与禀赋不容的修为纳入魂魄,需要静待时日,将之化为己用。故而要暂缓归期,在此停留数月。
有点像是借口,但千觞也没有探问。
瓦房很是破旧了。要修缮屋顶的漏水,贴补破损的窗纸,弄到茶壶茶杯、锅碗瓢盆,零零总总的事情忙完,太阳已经落山。
少恭修好了灶台,做了简单的小菜。去喊千觞时,却见他麻利地上了屋顶,说是要在上面守夜。
屋子实有两间,守夜也是不必。
但少恭没有拦他,夜里也没有喊他。
如此过了三四天,小院里有了两盆兰花,竹篱也重新搭好,葡萄藤的种子洒进了泥土里。千觞每夜都在屋顶睡觉,从不打搅少恭,只在需要干活的时候,才从角落里冒出来。干完了活,又默默地蹲上去。
看着总有些孩子气。
少恭一样平常待他,做饭与他,彼此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不太说话。
然后有一天,子夜过后下起了暴雨。
少恭这几天睡得很沉,夜里几乎不会醒过来。但这一天雨声太大,心里也有些不安,毕竟还是醒了。
喊了一声千觞,没听到回音。披衣打伞出去,屋顶上没有人。
隔壁屋里也没有,再转到屋子后面,才发现那人靠在墙角,抱着膝似乎正睡着。窄窄的屋檐挡不住大雨,衣裳几乎全湿透了。
少恭上去拍醒了他,说:“怎不进屋?”
千觞一个激灵,抹了把脸说没事。
“都这么晚了,不想吵到你。”
少恭说:“起来吧。”
千觞摇头,说雨很快就会停了。
“等到雨停,你就病了。”
“怎么会。”
少恭给他打着伞,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夜半醒来,有些睡不着。请千觞陪我说说话,你可愿意?”
非要这样。脸上都写着许多沧桑了,还非要这样才心满意足。
少恭带着他进了屋,让他把衣裳都脱下来,拿布巾帮他擦干净头发,又擦拭着背脊和胸前。
是叫进来说话的,彼此却都没有开口。
少恭拿着潮湿的布巾,轻轻摸着千觞的脖子,手停下来,嘴唇贴住他的下巴,吻得轻而温柔。
“你又不剃胡子了。”少恭低低地说。
“我剃了的。整天都在想你,想得又长出来了。”
少恭笑了一声:“当真无赖。”
又说,“你觉得冷吗。这样抱着我,很冷吧。”
只是灵魂幻化成的身体,冷得像冰雪一样。但千觞的怀抱却是暖的,像冬日放了彻夜后,还有微温的手炉。
“我不抱着你,你会更冷。”千觞说,“等你厌烦我的时候,我就回去屋顶守夜。”
少恭听着,微微笑了笑。
“真要留下来?”
“是给你个机会,在被窝里捅我一刀。”
少恭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还很潮,摸起来软软的。
“明天你去街市上,再买一个枕头回来。要与我的那个一样。”
床上只有一个藤枕,今夜会有些将就。
但千觞其实很容易满足,某些时候,少恭也是同样。
“遵命。”千觞说。
鼻尖轻轻触碰,仿佛久别重逢之后,要这样来彼此相认。嘴唇靠得很近,又更接近了一些,终于吻在一起。
油灯倏忽暗去,屋门也被关上。一夜风雨,便都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