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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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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灯会回来后,兰生来了一趟别院。
也没什么,只是被妻子念叨着,尹公子已年过而立,却尚未婚娶,是不是要帮忙张罗一下。
兰生觉得千觞这种人,跟娶妻生子好像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想着究竟旧交一场,还是要亲自来问一问。
千觞枕着手臂靠在卧榻上,好像睡着了。窗台上放着欧阳家带来的那张旧琴,都擦拭得很干净了,琴身光泽流动。
听说着火的时候,只差一点点就救不回来了。
而欧阳家的府邸,往年还能偷偷去瞄上一眼的,这一次是彻底化作了废墟。
……跟那人有关的东西,是不是都这样难容于世呢。
兰生看着那张琴,看了一会儿,用力摇摇头,转身离去。
朦胧的化境中,千觞慢慢走近山崖。
树影缓缓摇动,白练般的瀑布轰然落下。向外挑出的山石上,太子长琴背身而坐,一任霞光照落。
依然焚香敛袖,背影清雅肃穆,轻纱衣摆随风微动,又顺着光滑的山石,一直垂落到悬崖下面。
没有看见面容,却觉得很熟悉。
千觞走到他身后,还有一丈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敢问先生,这是哪里?”
太子长琴轻抚琴弦,淡淡的琴音流动。
“生死之间。”
“敢问先生,我是何人?”
琴音略转低沉,似有寂寥萦绕。瀑布水雾之中,渐出现虚幻的影像,红叶湖的秋色,青玉坛的幽夜,无风谷的红色溪流,直到后来,出现月下对饮的笑语,出现山壁亲吻的幻象,又出现床笫间的声息。
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
千觞说:“……敢问先生,可愿跟我回去?”
太子长琴说:“得见故人,于愿足矣。我已无力动身,君可自去。”
千觞略笑。
“怕什么,我带你走。”
话音落时,风摇影动。
太子长琴微微抬头,额发和衣袂都扬了起来。千觞走到他的身侧,在那一瞬间,忽然看清了他的全貌。
眉目如同所想,与生时完全不同,唯有神色里的寥落依旧。左手的衣袖飘然而动,但那里面是……空荡荡的。飘渺的灵魂残破不堪,双腿也似有残缺,胸前大片深色的血迹,衣角不断流淌着鲜血,落入山崖下的水潭。
夕阳的橙黄色,一时覆盖住了血的颜色,以至于让人误以为,那是灿烂夺目的色彩。
误以为,仍是当年居于洪崖境的太子长琴。
这样满身伤痕的,濒于消散的,残破的仙人。千觞不禁怔住。
“我走不动了,千觞。”太子长琴说。
千觞俯下身,轻轻抚摸他的脸。
千觞说:“你不舍得的。”
这么贪心的人,怎会舍得这红尘万丈。
“我想带你去白帝城,看看那座新造的栈桥。南边的雪山也要去,那里迁来了一个外域部族,说的话没人能听得懂。看厌了十洲三岛,就在山间闲居也无妨。我会日日陪着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
千觞说着,眼底微微发热,“这些,你舍得不要?”
太子长琴望着他,笑容有些虚淡。
然后在那迷蒙的水雾里,再次出现许许多多的幻象。那是……数千年来的斑驳记忆。无数面目模糊的男女老少,穿越岁月而来,说着悲欢离合的话语。欢喜与悲伤交织,在空气中此起彼伏地回响。
太子长琴默然回忆着,每当搅动那重重叠叠的记忆之河,魂魄的缺损处便一次次地涌出鲜血。这可怖的伤口,永与欢喜悲伤同在,终久不会痊愈,只会更为深入绽开。
随后,交错的幻象渐渐清晰,雾影弥漫中,又有了千觞的影子。
瓦房数间,鸡鸭一群,青藤满墙,岁月静谧。
……是水妖的梦境吗。
这么多年了。
到这即将身死魂灭的时刻,竟然还没有忘记。
那梦里的千觞是多么好。从不伤害,从不离去,年年岁岁,长相厮守。从始至终也没有做到过,却在一开始就种下虚假的念想。
所求不过如此,到头来辗转天地。
太子长琴紧闭双眼,连目中也流下殷红的血,缓缓抬手拭去,又不断地流淌出来。
千觞小心翼翼地拥抱住他。
千觞说:“你喜欢这样,那以后,我都这样待你。就这样离开,你舍得吗?”怀抱越来越紧,胸口深深地起伏。
太子长琴亦回抱过去,抱得很轻,像是怕他忽然消失。
时光错落中,往事渐息,化境榣山变得温柔寂静。
离开意念化境,所凭不过是坚定的心意。
千觞伸手相邀,太子长琴便将唯一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
背负着一缕残魂,脚下似有千斤之重,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时光,命运,仇恨,信仰,众生善恶,人间疾苦,仙道渺茫,所有的一切都如荒原上的狂风,将他猛然推往前方,将那人丢向深渊般的过去。
化境一分分地消失,霞光与山水都渐渐变得模糊。走到后来,气力几乎用尽,但一步也没有退却。
而后在某一个瞬间,化境的一切都回归于空。所有的阻力消失,灵魂变得轻盈自若,神识回到躯壳,刹那清醒过来。
月光若有微晕,帘栊散发着檀香。转头就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那是……魂魄幻化成的身体。修长却极为苍白,宛如冰雪雕成,又似婴儿一样赤裸蜷缩着,长发半遮住脸颊。
手伸过去,却不敢触碰。
只是这样看着,手指拨开漫长的发缕,看见光润的鼻尖,看见今生熟悉的眉眼。
他轻抚那人的头发,低声唤着那个沉寂已久的名字。
“少恭,少恭。”
那人睫毛微颤,双眼睁开一线,随后眨了眨眼。
神色仍有些迷惘,仿佛没有完全醒来。
千觞便低头吻他的耳际,吻得很轻缓,一点点吻到眉骨。鼻尖轻抵着额头,温柔地催促着,好像过去贪睡晚起的清晨,要这样哄着才肯起床。
少恭嘴角微扬,终于又睁开眼。相视的第一瞬,似隔三生之久。
“你知道吗,今天是琴川灯会。”千觞说,“咱们很久没见了,我想请你喝杯酒,说说最近发生的事。”
少恭说:“……与我共饮,只是苦酒罢了。”
“我不在乎。”
“它或许还有毒。”
“死得惊心动魄,好过无疾而终。”
“千觞不想杀我了吗?”
“少恭也不杀我?”
“本是应该杀的。”少恭闭上眼,“但现下又想拖延一阵,好好想一想,该怎样杀你,才足够惊心动魄。”
千觞略笑。
然后他们都微微笑起来。
罩衣长衫都是隔壁院子里拿的,穿在少恭身上有些长,便只是松垮地披着。
那人坐在月华沐照之中,转身时露出好看的腰腹和胸膛。当时蓬莱决战,满身都是伤痕,此刻却都看不到了。
“你的伤,没有了。”千觞说,“让我看看这里。”
仔细看了一遍,果真是不见了。如同最初降生时那样,成为没有命魂的琴灵,身体失去温度,也失去了过往的痕迹。
好像假的一样,让人有些伤感。
少恭轻抚胸前,略笑看他。
“千觞当时那一剑,确实不俗。未能保留些许战果,实为可惜。”
千觞不答,微微叹气。
“那时候……很痛苦吗。”
“也没有。”
“我把你的身体烧掉了。蓬莱的海里有很多鱼,你们的骨灰,大概都做了鱼食。”
“嗯。”少恭目光柔和,“多谢千觞。”
虽无恨意,却有疏离。在化境中可以相依为命,真的回到尘世里,又已是不一样的了。千觞心里有些难过,轻轻握住他的手。
“这几年,我常回去你家,你都知道吗?”
“你每每回来,总将我吵醒,自然知道。”少恭说,“有时见你醉了,我便入你梦中,为你抚琴片刻。”
千觞点点头。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把琴带走,天天吵你。”
少恭但笑不语,将手抽回来,提壶斟酒。
夜已深,灯会早散。琴川城中万籁俱寂,无数花灯承载着诸多心愿,随流水漂向未知的远方。
无论如何,总是跨过许多艰难,暂且相聚在了一起。
一别经年,浮生暂聚,已经有过多少次。
千帆过尽,苦厄尝遍,一念执着却仍不熄。
没有执着,便没有痛苦。
但没有执着,也不会有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