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26、26、

　　在榣山的太子长琴，除了抚琴并不会说太多的话。
　　太子长琴好静，相比起凡俗言语，总是更喜爱天地之间，万物运转的声音。树木摇曳，微风过耳，远处飞瀑落下，抑或是，焚落的香灰轻轻塌下一片，近处的草丛里，水虺小心翼翼的游动声。
　　那个时候，悭臾还是很害羞的，唯有在太子长琴面前，它的话很多。
　　悭臾说，猜想天地应该是一个大大的鸡蛋模样，榣山在正中间，芒山与桂山并列两侧，承受天地眷顾，令众生向往。
　　悭臾说，洪崖境虽然好，但事务繁多，众神嘈杂，想来是不如榣山清闲。有一次那托塔天王路过榣山，连他家的狗都频频回头，似乎非常留恋。
　　而太子长琴往往安静聆听着，神情云淡风轻，在啰啰嗦嗦的闲话之中，就这样安然度过一个下午。
　　太古时候的人间，鲜少有繁文缛节，但仙人与水虺相交，仍然是少有之事。悭臾的啰嗦常叫百兽退避反胃，太子长琴却甘之如饴。
　　大概相伴本身即是有情之事，至于其它的，反倒不那么重要。
　　这种与别不同的缘分，早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出些许端倪。
　　那时阳光热烈，太子长琴携凤来琴初至榣山。在那瀑布与山崖下的阴凉潭水中，他褪去一身繁复的衣衫，将沿路风尘缓缓涤尽。
　　悭臾盘踞在水边，看太子长琴挽起长发，束发的小玉珠掉进了水里。
　　悭臾悄悄游过去，衔起玉珠，放在太子长琴的手心。
　　虽然未着寸缕，但也坦然有礼。那样的气度与仪容，确然容易令人倾心。悭臾想要故作老成，却被太子长琴摸了摸脑袋。
　　太子长琴说：“虽然你听不懂，不过，还是多谢你。出来忘了时辰，现在真是好饿。”
　　悭臾说：“我有吃的东西，不过要给你的话，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太子长琴有些惊讶：“……是什么？”
　　悭臾在水里游了一圈：“你要常来这里，陪我说说话。”
　　然后，悭臾回到草丛里的巢穴，叼来一只死老鼠，郑重其事地摆在水岸边。
　　太子长琴微微而笑，但也把老鼠收下了。不过还是不想放在怀里，只是悄悄纳入了灵力空间之中。
　　午后的榣山有五采鸟停栖，凤鸟与鸾鸟的羽翼都很美丽，偶尔有翎毛落下来，就化为三刻盛开的仙株。在向外挑出的山石上，能看见完整的瀑布，悠淡的琴曲连绵而起，灵力灌注之后，乐声便会传到很远的地方。

　　怎样把老鼠做成能吃的样子，洪崖境的内务官很伤了一番脑筋。这位三界第一乐神，有时候会为一些问题天真地执着上，叫人不好意思拒绝。
　　这大抵是有些太固执了，不过究其原因，仍是多情善良的缘故。
　　只喜爱清修与游历，不涉足众神间的派系斗争，懒得为自己预留后路，除了火神祝融，也不与其它神祇特别交好。这种闲散而疏淡的性情，终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

　　不周山天柱崩塌，是数千年以后发生的事。
　　因为天庭制衡的需要，天皇伏羲并未重罚水神共工、火神祝融，而太子长琴并非祝融的亲生子嗣，兼顾利益之下，自然划清界限。
　　黑龙悭臾为祸首，解赴天庭之时，不幸被赤水女子献一眼看上，一见钟情，向伏羲讨了来，就此被骑着，当起了女神坐骑。
　　伏羲和女娲分居天地长长久久地冷战着，牵扯进炮灰无数。赤水女子献有一次对悭臾说，伏羲讨厌太子长琴，非处罚他到痛不欲生，是因为女娲为其牵引了命魂，由此，祝融欠了女娲一个小小的人情，若得火神襄助，女娲的势力便又增进一分。
　　悭臾恍然而悟，果然不是太子长琴讨了伏羲的厌烦，那样温雅好脾气的仙人，是不会有谁讨厌他本身的。
　　约莫两千年之后，赤水女子献在东海的一场战争中身负重伤，不得不回到天庭修养。悭臾被左近劝告，最好婉转一些，不要太过强硬，但它还是直接告诉女神，自己想去人间转转，看那人间越来越繁华，很有意思的样子。若有需要时，只要一声令下，便可瞬息返回。
　　赤水女子献并不是很好说话的主，她回复悭臾，过时不回，就断一只龙角。
　　大约作战时把握不好方向，一头撞上天柱什么的，对这位烈性女神来说，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天上一日，人间百年。赤水女子献神力正盛，三天恢复真元。悭臾化作人形，便在人间停留了三百年。
　　二百九十九年之间他走遍人间，四处享受赏心乐事。相比起天界众神的孤高，这人世的污秽远比想象中直接许多。贩夫走卒、市井混混、道貌岸然的贪恶之人，等等。悭臾是龙族，属地皇女娲族中一支，故而也懂得洁身自好。他从不与人结伴，不纠缠浅薄缘分，也不沾染凡人女子。须知龙族身具神力，若与凡人亲狎，龙气激荡之下，对方一时半刻便会不支而亡。
　　不过到底还是出了意外。
　　三百年期限将至时，悭臾忽然想起来，他有一个叫做太子长琴的朋友。很久很久以前，那人被贬入了轮回，就再也没有音讯。
　　与太子长琴相伴的记忆，十分惬意美妙。而此时此刻，能勾起他如此心绪的，乃是一个叫做琴川的地方。

　　那时的琴川，还不像现在这样富丽，却是文人骚客、乐师琴家汇聚的地方。羌笛秦筝虽已兴起，琴道仍然绵延不绝。
　　悭臾说：“你……虽然是女子，却很像他。”
　　那女子长发及地，头发上系着小小的玉珠，面容沉静如玉，衣上的环佩形制古朴，隐约有些熟悉。
　　“像谁？”
　　“三界第一乐神，太子长琴。”
　　那女子抚琴的手微微一停：“先生识得太子长琴？”
　　悭臾犹豫了一下，说：“不识得。只是听过他的故事。我出身于寻常人家，但一向对琴道颇为喜爱，也很尊敬像你这样的琴师。”
　　那女子垂下眼睫，似乎有些失望，随即了无痕迹。
　　那个时候，悭臾化为人形，神力受到极大的限制，已无法再窥看他人的魂魄与前世。只是就算可以，也实在是料想不到的。
　　身为琴师，那女子惯爱抚琴，话却很少。虽然身在风雅之地，也一向独来独往，任何人试图交陪，都是不假辞色。
　　悭臾或许是唯一的例外。他们每日相会，足有半月的时光，不过是听琴闲话，谈些三界的是非与逸闻。相处虽不长久，彼此却颇为投契。
　　到最后一天时，那女子特意将他留下来，黄昏时走出素净的琴馆，领着他去往琴川的市井深处。
　　走了许久许久，才见一园银杏之后，天地豁然开朗。
　　在那里，城垣隐入遮天枝叶中，再无闲杂人等喧嚣。偏僻而幽静的庙宇里，供奉的正是三界第一乐神，太子长琴。
　　若在不周山浩劫当时，供奉这样的罪人是会遭到天谴的，不过时日既久，当天皇伏羲大人另有关注的焦点时，也就渐渐的无所谓了。
　　悭臾微微抬头，望着那清圣威严的雕像，说：“这不像他。人间的工匠，怎可能见过太子长琴的模样。”
　　那女子说：“你见过他？”
　　悭臾又是犹豫，说：“机缘巧合，见过他的画像。”
　　“明日你便要走了，既向往太子长琴，不如多看他片刻。”
　　“若我说更想看你，你意下如何？”
　　那女子淡略而笑：“世间缘分浅薄，你这等多话之人，哪怕无法长情于某人，亦足可自我排遣，不会孤独寂寞。”
　　悭臾说：“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那人摇头：“既然缘尽，何必相问。”
　　缘尽了吗。
　　还想去市集上，买只金丝小鼠送予她，还有许多啰啰嗦嗦的闲话，想慢慢说予她听。但悭臾已是天界战龙，已很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
　　离开人间之前，总想放肆一次。
　　虽未能遇到太子长琴，找到一个很像他的人，也已经很不错。
　　“如果为我而死，你愿意吗？”悭臾说。
　　那女子望着他，说：“你想我死吗？”
　　悭臾说：“生死是天道，早些晚些，没有分别。”
　　“我若死，你会难过吗？”
　　“不会。”悭臾坦然地说，“不执着于生死，才能记取更多欢乐之事。”
　　“……如此，我有一个条件。”
　　“说出来。”
　　“我要你留下百年修为，供我来世所用。”

　　悭臾并非凡人，以那人的眼力，自然能够分辨。
　　灌注入百年清修的力量后，太子长琴的神像变得纤尘不染。龙气渐次回旋，属于凡胎肉身的生命不断流失，依稀看见悭臾的胸前露出龙鳞，墨绿色的纹路一如千年之前。
　　但视线太过模糊了，来不及辨认清楚。
　　没有愉悦的感觉，唯有悲凉萦绕。知音之人如何，志趣相投又如何。索取欢愉温暖之后，便被时间的洪流裹挟而去。没有人可以留下。一个也没有。
　　绝望与痛苦，一遍遍地镌刻入灵魂。
　　此生最后的相逢，在两不相认的漠然中，无知无觉地擦肩而过。
　　断续数千年的浅薄缘分，也就这样永远地休止。

　　天明时，悭臾接到赤水女子献的传唤，瞬息之间，化龙而去。
　　唯一的一次人间行走，就如此结束。其后征战连年，赤水女子献再也不曾受过重伤，座下战龙悭臾，也跟着立下赫赫战功。它驰骋天地，独揽山河风光，于战场上的赫赫威名，已可与钟鼓并驾齐驱。
　　七弦河畔的短暂邂逅，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一个沉默的琴师从世间消失，也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又是一千多年后，太子长琴庙早已毁于战火，多年兴衰变化之中，这块荒凉的地皮被一户姓方的人家买了下来。
　　那是户非常富庶的人家，修建起的家宅宽敞精致。他们世代从商，做一些南来北往的生意，平素不与人结怨，也不与人为敌。
　　后来，琴川走了一些琴人，来了更多的商贾小贩，市井街头更加兴旺起来，直到某一年，方兰生出生在这里。

　　天界战龙的浑厚修为，就长久埋藏在方家府邸的地下。冥冥之中，感应到魂魄的存在，神力加持，令残魂汲取力量，消弭火焚之劫。
　　辗转求生的深重执念，绵延千年之久，终于此兑现因果。
　　是为人力所及，亦是自有天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