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25、25、

　　断续来琴川三年，头一次在街上撞见了兰生。
　　自蓬莱后再未通音讯，千觞却听过兰生的许多事情。说他在琴川疫病之后，曾出钱帮着县衙安抚民心。说他一肩挑起方家的大小事务，娶妻成婚后一切井井有条。
　　听说他做了父亲，再也不是当日青涩少年的模样。
　　但真的见到时，就觉得兰生仍然是兰生，虽然行止稳重许多，眼光里的善意和坦诚却不曾改变。
　　见面各自惊讶，酒楼小坐片刻，叙说当日缘由。
　　兰生说：“你那时是怎么逃出来的？大家都伤得这么重，那个人……他也已经动不了了吧。”
　　千觞说：“也没什么。找了个干净宽敞的地方，把他送走而已。”
　　“那……你葬了他？”
　　“嗯。”千觞举杯饮酒，“他的骨灰都洒进海里去了，你现在想见他，可见不到了。”
　　千觞以为兰生会说，谁想要见那种人。以为他会露出怒容，像往日一样列举那人的罪状。
　　兰生摇了摇头。
　　兰生说：“你和他，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他做那样的事，你难道都能容忍吗？”
　　千觞略笑：“你不是我，不必知道。”
　　“我想不明白。”
　　“啧。哪有这么复杂。因为我是尹千觞。所以我是少恭的朋友。就是这样罢了。”
　　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他才能够平淡地说出“少恭”两个字，而不再如三年之中那样，长久地讳莫如深。
　　兰生无话可说。
　　暴跳如雷的日子过去后，伤心就会曝露出来。怒容之下掩藏的东西，远比仇恨更难以消解。
　　时光虽长，犹难排遣。
　　菜肴上桌之后，他们也说起晴雪的近况。好像是东渡出海了，要为屠苏寻找重生之法。那一魂四魄，被收入了玉横之中，由晴雪随身带着。
　　千觞默然听过，未置一词。
　　其实他只是出来买些熟食，准备很快就回欧阳家。不过耽搁了半个时辰，心里忽然有些躁了，便告辞想要回去。
　　走出酒楼，看见滚滚黑烟自东面升起。
　　那是欧阳家所在的位置，火焰自西北角厨房窜起来，很快把整座府邸都卷了进去。

　　放火的是琴川住民，妻儿都在三年前的疫病中死去。不知怎样听说了欧阳家的旧邸，贫穷绝望之中，把自己烧死在了里面。
　　兰生带着家丁赶来，跟县衙的人一同救火。千觞跃墙而入，踹门放出十几只小妖怪，在花架烧塌之前，闪身撞进了书房。
　　四处皆是浓烟，摸索到书橱旁，取琴后再转身，门口已被火焰吞噬。
　　想要翻窗而出，窗纸也已烧着。
　　燃烧的垂幕引火至书橱，将他围困在书房一角，每条出路都被烈火和黑烟堵住。
　　千觞咳嗽了两声，手执重剑，忍受着浓烟熏呛，灵识传音入琴身。
　　“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手指轻抚过琴弦，随即将劲力灌注于剑刃。
　　这些年动剑很少下杀手，如此酣畅淋漓，又不留余力的一击，亦是久违了。
　　剑锋霍然落下，墙面被劈出大洞。只顾把琴护在怀里，碎石砖块便都砸在身上，耳旁都被砸出了血。
　　也不觉得疼，反而很满足。
　　愿护你周全，为你拼死，与你相依为命，并肩而战。这样的心意从未改变过。
　　若能践言，纵死何憾。
　　向外跑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灵力波动。刹那之间，身周出现寒冰般的护身气罩，挡住散碎跌落的石块，也将烈火和浓烟隔绝在外。
　　还是未曾有一句言语。
　　但只这一瞬间，便知道是你了。

　　是劫数还是果报，或许都是。
　　府邸最后几乎全部烧毁，一点点旧物都没清理出来。那些瓷器和首饰，经年的书卷画轴，尽皆付之一炬。
　　琐事处理完后，兰生邀千觞去方家小住，延请医者来给他疗伤，还拿十年陈的花雕酒来诱惑他。
　　兰生过去和千觞同路时，三天两天就要抬杠吵架，但生死久别三年后，倒像是有了许多故交之谊。毕竟旧事随时光而去，能够谈论少恭，谈论过往之事的人，实在已经很少了。
　　千觞见他如此，便没有推辞。
　　暂住的是方家别院，有独立的院子，木樨花开得正盛，门前还有一线流水。
　　特意要了香炉，洒下安神的梅花香，又找了干燥的布巾，将琴身擦拭干净。仍是传音与琴中那人，告诉他身在何处，发生何种变故。
　　那人始终没开口说话，也不回答他偶尔的问题。
　　但如此细语之中，指尖渐渐感觉到灵力触碰。非常淡弱，薄得像一缕炊烟，与火焰中施展出的力量相去甚远。
　　还是受了损伤吗。
　　千觞低声相问，那一缕灵力便绕住他的手指。
　　道家术法多半讲求天时地气，禁术亦不例外。火焚或是水淹，都会令四方地气剧变，恐怕确于化灵之举有损。
　　“我该如何帮你？”
　　微弱的灵力游移至他手心，缓缓写了一个字。
　　等。

　　美酒佳肴固然好，但尝尽人间悲欢后，就知道那不过是人生点缀之一二。
　　苦痛时那酒是酸涩的，欢欣时那酒也变得甘醇。其实所饮不过是自己的心意，重要的不过是此心自在无憾。
　　又是一年琴川灯会，方家老少相携赏灯，千觞心有所感，便留在了别院。
　　伴着琴与酒，想着久远之前的往事。
　　去年灯会时他也回来了，在河岸的石桥上待了整夜。看花灯的时候，听到桥下乌篷船里，有个姑娘轻轻地跟同伴说话。
　　“记得那一年，也是灯会的时候，我在桥上，看到那边的小船里，坐着一个很好看的，静静弹琴的人……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姑娘说完，低低叹息了一声。
　　那个人吗。千觞想。
　　木樨花的幽香流过夜色，庭院与流水都渐渐消失。
　　像是睡意搅扰，但又知道不是。片刻之后，神识离开体外，踏入另一片虚幻的空间。
　　霞光漫照天地，云霓灿烂华美。瀑布声震耳欲聋，古老的树木郁郁葱葱。
　　放眼望去极尽绚丽，一如那日蓬莱终局。
　　千觞沿着小道向前，走了片刻工夫，见一片山石挑出于悬崖之外，上面光幕淡淡，依稀似有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