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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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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石块压在身上,炽热的火炉在旁边炙烤。
往下坠落是无底深渊,睁眼四顾则荒无人影。然后有黑色的海浪来袭,将他抛起来又落下去,一直往下掉,掉进一座湿漉漉的神殿里。
看不见脸的女人,冰冷冷的话语,日复一日的修炼,不可违背的忠诚。有谁与他始终隔着一臂之距,淡而隐晦的感情,埋藏在同僚之谊下,从未被一时的激情扯破过。
似乎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温雅的面容,清朗的声音,身体熟悉的味道……但那个名字,怎样都回想不起。
有过很多很多的快乐,也有无休无止的悲伤。
回忆像潮水飞快退去,来不及抓住,怎样都来不及。
顺着长长的通道,能望见大殿外阳光正好。转身之间,幼小的妹妹想跑进来,却被无形的屏障拦阻。
不能离开。神祇轻施法力,将他碾压在地,碾成血肉模糊。
陷入在噩梦中时,昏暗的屋里生出朦胧光亮。
淡淡的幽蓝光点,自窗外的天地间流动而来,逐渐汇拢凝聚,成为凤鸟的模样。羽翼舒展,光华环绕,盘旋在他身周,虚幻的长羽抚过他的身体。
光点落在皮肤上,柔和的灵力透入脏腑。
睡梦里,四肢百骸忽然为之一轻。剧烈的疼痛减弱,如同久旱之后初降甘霖。脑海中也看见那人的面容,刹那间,想起了遗忘掉的一切。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忘记你。”
未曾清醒,却就这样说了出来。
而在他身旁,散发着幽蓝光华的凤鸟低声啼鸣,缓缓盘旋而下,羽翼合拢,化作一脉光束,灌注入止水琴之中。
生死之间的片刻挣扎,就这样悄然过去。
这是离开蓬莱后的第四十九天。黎明之前,庭院中灵光大盛,如微微旋转的星河,晶莹流动,久久不息。
一如极乐喜悦那般,哀痛悲伤不会永远笼罩受难的人世。疫病的阴霾散去不久,琴川的市集渐渐恢复了兴旺。年年灯会如旧,花灯流水带走过往,记取来日的平淡安谧。
病愈之后,千觞也离开过琴川。三年的时光中,他仍会在中原大地默然行走,但想要歇脚的时候,总会回到欧阳家的旧邸。
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会想回来。
横穿中原再至此地,不过听一听夜色里的婉转莺啼,在花架下睡上几晚,再抱出那张古旧的琴来,将细灰和浮尘慢慢擦去。
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就会很快乐。
怎样的人间烟火,他都早已经尝遍,此刻的目光却又是不同的了。远游异乡时,常常以剑为枕,以酒为伴,帮助过一些妇孺弱者,也解救过被人鄙弃的妖类精怪。甚至连旁人不会注意的弱小牲畜,都随手相帮过不少。
生灵皆有爱欲渴念,他已能够体恤很多,也变得比过去更为宽容。
空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无人看见的屋瓦之上,看着年轻的恋人们檐下细语,人与妖偷偷相好,厮守着此生此世的老人家相携而行。而他,仍然爽朗自在,甚少与人结缘,一身潇洒来去。
这样活着,既不像过去的尹千觞,也不是过去的风广陌。
但并不在意这些,不再寻求确切的答案,只想如此一个人,静静地走到这一世的尽头。
这年的中元节后,琴川出了些意外之事。城中的大户人家请人作法,不慎令鬼门多开了一个时辰。附近的许多小妖为幽冥之气所感,纷纷赶来汲取灵力。
与其它道坛的人不同,千觞提着布袋收妖,只是关进欧阳家的厢房里,藏些日子到野外放掉。
然后他便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事。
那些吵吵闹闹的小妖怪们,只要进了欧阳家的门,全都立刻鸦雀无声。连撕打得不可开交的狐狸精和黄鼠狼都安静下来,乖乖地缩进角落里不动。
起先并没留意,好几天总这样,就有点上心起来。
这座府邸吗,早就里外查看过。除了止水琴,就只有些欧阳家的旧物。既无妖邪,自然也无法阵结界。
怎么回事呢。
测算了此地风水,倒还特别藏风聚气,询问了左近邻居,也没有任何异样。
几天后,千觞在青楼里收到一只猫妖。因为修炼精纯,已经通了人性,捉回来时勾搭了他一路。
以前在江都的时候,曾听少恭说起过,有一世渡魂成了花狸猫,吃吃睡睡过了一生,还常常给人抱着晒太阳。口气颇为怀念,看起来倒更想做猫似的。
千觞这样想着,就把猫妖提进了书房。
每次来欧阳家,他都是睡在这里,也不知为何,眼一闭就能睡着,第二天还会特别精神。
猫妖化出原形,见没地方可躲,直往千觞怀里蹭。
千觞揪着猫脖子把它拎出来,说:“你勾搭人有瘾?老实点。”
猫妖可怜巴巴地说:“我虽修炼了五百年,跟仙神之力还是不能比的,你不放了我,多留在这屋里一天,我就要多损一年的道行。”
猫妖搭着他的腿窜下地,爪子够着打开了书橱的门。
橱里面,只有止水琴而已。
“这琴里藏着一个仙人的魂魄,再过几天,他就会化为琴灵了。”猫妖说,“如此强行化灵,会吸纳附近一切灵力,对我们这种小妖来说,是很够呛的了。”
“……琴非法器,如何承载魂魄?”
猫妖绕着他的腿,蹭了蹭:“我告诉你,你可会放了我?”
猫妖蹲在地上,说:“以我的道行,只能看出他是用了一种禁术。但这也算是逆天而行,想必会有极凶险的劫数。”
“这张琴我一向熟悉,为何我从未察觉?”
“不知道为什么,这琴中的魂魄不全,大概只有二魂三魄,除了我们这种天性灵敏的妖,连法器罗盘都是探查不出的。”
“……”
“喂。”猫妖说,“你怎么啦?”
“怎样才能知道,他是何人?”
“你说这琴是你的,难道真不知道他是谁?禀赋能与琴相合的仙人,想来也不会有多少。”
“……”
猫妖眨眨眼说:“真不知道,那你就去问他呀。寄身琴中,又不是聋了哑了,咱们说的话,他都能听到。”
猫出了门外,飞快窜入夜中,眨眼就不见了。
千觞去厢房看了看,所有小妖怪都缩在阴影里,没睡着的也是无精打采。这个样子,还是得尽快放掉才行。
趁着夜色未深,他出门到夜市,在小摊子上吃了碗馄饨。
终于又回来,走过庭院来到书房,手扶在门上,却有点不敢进去。
其实不是从无所觉的。很早的时候,就发现这屋子有些特别,做梦时总会听到琴声,若有若无,悠淡而熟悉。
但真的去注意时,就变得杳无踪迹。
千觞坐在止水琴旁,盘膝坐着。
一直没有开口问,也没有去试探。最后,他开了一坛酒。
千觞说:“今晚没有其它事,跟你讲讲闲话吧。这些话,三年了,没有什么人可讲。不管你是谁,都想说给你听听。”
说起与那人相知相爱,留存不住的柔情岁月。
说起与那人按剑相对,自决裂后不得不彼此伤损。
只是一直都记得,在白帝城等屠苏他们时,发现江边建了一道宽阔的栈桥。倘若并肩站在上面,能将长江风致一览无余。可惜再无机会。
在蓬莱废墟也曾迷路过一阵子,找到几只修炼得很不错的妖兽。猜想那人会喜欢,但为了赶路也只好杀掉。
三年来又去了许多地方,在雪原与沧海,沙漠和雨林之中,常觉天地太过寂寥。那些弱小的生灵,小猫小狗,兔子鸟雀,只要想到那人或许曾经渡魂如此,就不由自主想令它们平安饱暖,有地方遮风避雨。
本不是如此心软之人。
这一生有过了最狠毒的时候,余下的时光只想与众生温柔相待。
“可惜我最想如此对待的人,却不在了。”
闲话说完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躺下来枕在剑上,像被蛊惑了似的,很快沉入黑暗里。失去意识后,琴身渐有光芒浮动,空气中似有白雾化生,如灵魂一般,萦绕住他的胸膛。
没有实在的身体,也无法触摸到。
唯有梦里的温柔,还如红尘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