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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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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的时候,千觞也受了很重的伤。
手肘脱臼,脏腑受创,停歇下来以后,人很快就陷入昏睡。
再醒来是晌午时分,蓬莱风和日丽。他将少恭和巽芳一同火化,洒入了幻境以外的大海中。
举火之前,千觞静静坐了很久。
他脱下衣裳蘸满海水,把少恭身上的血污都清洗干净。伤口用布条缠起来,头发重新打理服帖。衣衫饰物上也有尘土,都解下来用海水冲洗,灵火烤干之后,再仔细地为他穿戴整齐。
这一切都做完,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少恭似乎变回了往日的模样。温顺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得很沉。
赴蓬莱之约,那人并没有带多余的东西。衣袋里只有一些糖果,以前会备在身上的些许急用伤药、散碎银钱,都没有。
千觞反复地摸索了几遍,连送他的那条凝晶项链也不在。
如此……也罢。伤得这么重,骨头都断了许多,要是戴在身上,恐怕是会难逃一劫的吧。
海风微微,送来浪潮起伏的声音。
桂花糖这么甜,不会觉得腻吗。
还是多甜都不够,多好都还想更好。
偷你一颗糖吃,不要来怪我啊。
都再没有别的了。
千觞嚼碎了桂花糖,退开几步,但又折回来,低头亲吻少恭的眉心。
然后点燃灵火,转过身去。
雷云之海的巨大漩涡消失后,海面仍旧恶浪滔天。
青龙镇的滂沱大雨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些失踪在大海里的渔民,他会帮忙去找,留下来的孤儿寡母,会帮忙修屋砍柴。
越危险的活越要去干,干完也不收钱,只跑到大大小小的酒楼酒铺里赊酒。
失踪的渔民很多,遗留的孤儿寡母也不少。一段时日以后,大家有了默契,就把酬谢的银两送给酒楼酒铺的老板,等那个好心的酒鬼来了,要给他最好的酒喝。
很醉很醉的某个夜里,有附近山寨的土匪来打劫。十几个人气势汹汹,专挑没有男人的人家下手。
酒鬼一人一剑,杀得五六人,挨了好几刀。把土匪赶跑后,他也不要看大夫,只独自提酒长歌,颠颠倒倒地远去,最后一头栽倒在码头边。
沿岸几艘花船,住着好些风尘里的姑娘。于是那些天里,酒鬼就常坐在码头的石墩上,偶尔跟姑娘说几句话。
他特别特别的沉默,总要别人说十句,他才回一句。
那日大雨停歇,姑娘买了好酒来找他,同他说起零零碎碎的心里话。
姑娘说,虽然身在风尘之中,但也想找到一个特别的人。说不出来如何特别,大概是,只要那个人在,酒总是更香,寻常的日子总是更开心些。
酒鬼说,你找到过那个人吗?
姑娘说没有。
“要真能有这么一个人,为他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杀人放火,偷抢拐骗,只要他喜欢,得罪谁我都不怕。”
酒鬼略微回头看她。
但并没有说话。
“她们都说我有病,酒鬼,你觉不觉得?”
“确实有病。但……也不错。”酒鬼说,“我很羡慕你。”
姑娘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别随便编一个骗我。”
“尹千觞。”
是一个酒鬼该有的名字,但又有点假。姑娘也没有深究,豪爽地跟他共饮一坛酒,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
岸边潮气很重,三三两两的码头工人醉酒路过,隔街的船厂里有人在打牌九,输赢笑骂的声音总是不断。
青龙镇已恢复平静,一切杀劫似乎都已经过去。
但心里的劫还没有。所以要离开这里。
回到琴川的时候,正是众议如沸。
在天墉城的主持下,焦螟之事并未公诸于众。只是说疫病凶险,琴川病患尽数死去,青玉坛门人也多有染病,连同那位行掌门之职的丹芷长老,都不幸故去了。
青玉坛已被法阵封锁,残存门人也大多各自离开。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结果显然无法被人接受,于是一时之间,那位曾经在琴川开设药局行医的丹芷长老,就成了众矢之的。
人们说,其实欧阳先生根本就不是人,那温雅俊朗的容貌是假的,他真身就是个吃人的妖怪。
又说,青玉坛的门人也是被这个妖怪吃掉的,据说到最后,妖怪发起疯来,连自己也都撕碎吞进肚里,被道者一剑斩下了头颅。
几天没喝酒,但忽然并不想打酒了。
千觞在酒馆外面站着,听了许久,默然走开。
转过街角,正有一群人在打砸药局。千觞跟着进去,见一个汉子从墙上摘下一串环佩。
汉子看见他,把环佩挂了回去,说就是看看。
千觞问:“你有家人在青玉坛失踪了吗?”
汉子点点头,说八十老娘不在了。
千觞就把环佩取下来,塞回他手里:“拿吧,多拿点。”
汉子有点惊讶,但也十分感激:“……这妖怪四处作恶,搜罗的金银珠宝一定很多,我也去找点给你。瞧你生了病的样子,拿去看病吧。”
千觞笑了笑,说:“我不要。分给你街坊四邻吧。他们也不容易。”
说话之间,内屋的书案被人推翻在地,笔墨和白纸尽皆散落。茶具、镇纸、草药、书卷。甚至快用完的砚台也被拿走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
喧嚣的骂声里,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并不容易。
有些讽刺的是,琴川的百姓们都知道欧阳妖怪和他的药局,却绝少有人记得,欧阳家在东街还有一处旧邸。
琴川欧阳家乃是书香门第,府邸很是素雅。有二进的院落,亭台精巧雅致,院中池水虽然枯竭,依稀还能看出往年垂柳成荫的光景。
将近二十年前,欧阳家举家北迁,后与琴川再无来往。只有很老很老的琴川人,还能隐约记得这户人家的名姓。
千觞推开书房的门,光线中细微的灰尘扬起。
多半的陈设家具都不在了。空寂的屋中,只有花梨木的书橱,孤零零倚墙站着,橱门微微地打开。
只是随手一翻,并没指望能发现什么。
但那里面,居然藏着一具古琴。
是桐木斫制的,丝弦十分陈旧,漆色亦颇为古拙。琴面断纹均匀,触手生温,看着不起眼,做工却很讲究。
与那人长久相处之中,他对琴也已经非常了解。
记得什么时候……是好几年前,有一次当杀手,赚了赏金买了酒肉,照例去衡山找少恭玩。
那个时候,少恭还有点小,看面容像孩子,看目光又像大人。
少恭抚琴与他听,对他说,琴的性情,取决于斫琴人的性情。
而琴的音色,历时愈久便愈清透,但若终年无人弹奏,久而久之,只会更为生涩暗哑。所谓琴之九德,能具其五六便已是传世好琴。这中间,固然有取材做工的缘故,更多的却是琴人时时弹奏,令木材透声,润养琴心之功。
想他那时的样子,虽然淡淡的,神情却很怡然,但因为样子很小,看上去总有点可爱。
“琴,也是要人陪的吗,要不然,就会发脾气,声音不好听?”千觞当时这样问。
千觞常有这种本事,一问就能问到要紧的地方。少恭看了他一眼,仍抚着悠远淡雅的琴曲,眼睫微微低垂。
祝融峰的松柏,隆冬时的雪花,都因为这一点沉默的心动,变得温柔起来。那指节细腻的手指,袖底露出的白皙手腕,忽然都近在眼前。
千觞闭了闭眼,但没有用。
回忆疯狂蔓延,灵魂渐次失重。
最后的理智之中,他翻过琴身查看。琴的名字,叫做止水。随手拨弦,闲置这么久,果然是弦音黯淡了。
手指在琴面抹开细灰,抹出一道痕迹。就这样看着看着,突然推开琴身,剧烈咳嗽起来。
咽喉里涌起浓重的血腥气,全身的伤都在作痛。
坐倒下来,身体往下滑落。
他干涩地笑了笑,牵动嘴角都似受刑般难挨。
眼前的景象似乎在反光,气力渐渐流失,一切缓慢地虚化。
初秋的傍晚凉爽宜人,很远处有夜莺婉转啼鸣。庭院中漫生着野草,在晚风中刮擦出轻微的声响。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不够坦诚,不够豁达,不够相爱尽兴,还有很多很多的岁月,不够慢慢过完。
无可怨憎,不曾后悔。
但却何其遗憾,何其……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