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重修版》柳沙

22、22、

　　身有刀伤，仍饮美酒。
　　被带到琴台时，有人搜千觞的身，但搜得并不仔细，似乎只是种警告。随后余人尽皆退开，任他接近少恭。
　　这处琴台上，往年都是一张杉木琴桌，今日却换成了小几。两坛开封的竹叶青，是去年千觞让人送来的，一对纹路纤细的青瓷酒杯，亦是在江都共处时所用。
　　琴台之外，便是夜中云海，曾在此听琴对饮无数。
　　少恭背对着他，背影悠然自在。
　　千觞站在那里，声音很冷：“既不同路，何必如此。”
　　少恭说：“请坐。”
　　千觞仍不动。
　　少恭微微向他转身，转过身来，便能看见右手缠着绷带，身上的素色长衫只是披着的，并没有系腰带。
　　少恭说：“明日我要去忘川蒿里，千觞记得这个地方吧。”
　　千觞走到他对面，坐下来。
　　少恭满意地微笑，左手捻杯，与他轻轻一碰。
　　少恭说：“屠苏与晴雪已经回到幽都，很快会去往魂之彼岸。我亦会在明日巳时动身，大概要一天方能回来。”
　　数日以来，千觞只不过遭到软禁，少恭若不在，逃脱并不难。
　　千觞看了一眼少恭，未有言语。
　　接连两杯酒，饮得有些沉闷。
　　少恭说：“从地界回人间，是要走白帝城的，千觞可还记得？”
　　到底是何意。
　　千觞沉默地看着他。
　　少恭轻笑一声，笑容里竟有期待：“千觞想不想知道，我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指间酒杯微转，“我最大的弱点，是肉身凡胎，无法承受魂魄之力，故而不能久战。不过，要拖到我露出破绽，世上还从没有人做到过。”
　　“怎样才能做到呢……”少恭说，“千觞，能否给我惊喜？”
　　“你的伤，好些了吗？”千觞淡淡地开口。
　　少恭的笑便短暂地消失了。
　　千觞说：“有伤的时候，要少喝几杯。你照顾别人在行，却不会照顾自己了吗。”语气一如从前，仿佛未曾决裂。
　　这次是少恭沉默地看他。
　　游戏规则吗。并不总是由一方制定。
　　千觞目光转冷，平静地说：“你最大的弱点，是太过贪情。你有无上的力量……却浑身皆是破绽。”
　　少恭注视着手中的青瓷杯，看着那上面被磕破的一个角。那是与千觞玩笑时磕到的，千觞说要换掉，他却坚持留下了。
　　右手渐渐握紧酒杯，绷带上又渗出血。
　　少恭独饮一杯，许久无法辩驳。再饮一杯，略微有些咳，手臂拢住衣襟。
　　千觞转开眼不去看他。
　　云海翻涌起伏，洞天福地的夜色一向很美。
　　多看一眼风景，或许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不去看那个人，或许此刻就可以少痛一点。

　　逃离青玉坛之后，手臂的伤一直在反复。
　　晴雪已被带往蓬莱，没有人在意千觞如何，两三天忘记换药也是常有。
　　普通的金疮药而已，不能消解疤痕，也不能很快痊愈。千觞在蓬莱废墟得到了凰炎灭剑，但那时臂力仍不如前，只能靠酒劲顶着开路。
　　他不太保护屠苏和兰生，只将红玉和襄铃护在后面。
　　后来见到了巽芳，便会优先保护巽芳。
　　为了曾经与少恭亲密无间的过往，也为了可能已找到的一丝破绽。
　　金色的术法浮桥间，有不知名的花瓣飞舞，琴妖在虚空中弹奏着悲伤的琴曲，迷惘痛苦的鬼魅们四处飘荡。
　　进入废墟深处后，看见一具一具的焦螟，但并无实质的攻击力，轻易也就斩为灰烬。
　　催动灵力时，四周的断壁残垣受到感应，忆念幻象不断地出现，重演着蓬莱国昔日的盛景。一如传闻所言，蓬莱人无忧无虑，性情缓慢，总是在歇息着，总是在嬉笑。闲庭信步，结伴清谈，连笑容也十分恬淡。
　　或许因为人们的寿命长久，这里多数的房舍都为石制，总会在幻象消失的一瞬间，从整洁素雅变为黯淡破败。
　　那片刻间的景象，有岁月宁静时，也有天灾降临的时刻。大地的震动，空中的轰鸣，都留存在石块的记忆里，分毫不差地重演着。
　　残肢断体，瘟疫肆虐，白骨如山，随后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为这样的景象而驻足，唯独千觞没有。
　　这样的景象中，千觞手起刀落杀死了元勿，牢记着每一条可利用的通路，也算计好了击败少恭的每一种可能。

　　“就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少恭打倒！否则待他清醒，便错失良机！”
　　在宫殿山的时候，千觞如此警示众人。他心冷如铁，意志坚定，不择手段如奸佞恶人，奋不顾身如世间侠者。他已不是浑噩于梦中的尹千觞，也不是娲皇神殿上的巫咸风广陌，一切坚守的信念已于此兑现，一生爱欲和情谊唯以死为归处。
　　倾尽全力的一剑落在少恭的腰腹之间，屠苏和晴雪同时在后夹击，裹挟凶煞之力的剑气直灌入体。
　　少恭手扶额头，向前迈出一步，千觞翻转手腕，剑柄再次撞击他的胸口。
　　未愈的伤口再次崩开，内腑遭受重创，骨骼清脆断裂。听得见声音，也能感觉得到。少恭微微扶住胸前，仿佛痛楚灭顶而来，脸和嘴唇都很快变白。
　　那时焚寂之火熊熊燃烧，烈焰自剑锋过处燃起，炙烤着每一寸裸露的□□，也在受刃者的脏腑中蔓延侵蚀。
　　瞬息之间，杀招毕至。双剑在烈火中划出闪电，佛珠于炽热中散发着威严的光芒。
　　激战的力量四处震荡，如飓风席卷古老的宫殿，摇摇欲坠的廊柱开始发出轰鸣。随后，少恭蓦然鼓动衣袖，震出沧海龙吟，将所有人重创逼退。
　　他全身光华环绕，眼角绽开殉死的斑纹，金色的羽翼沾满斑斑血迹，而手中瑶琴若有感应，变得赤红耀目，七弦光晕流动。
　　一如曾经在幽深的海底，少恭沉身相救，刹那化出神形，震慑蝼蚁生灵。
　　是要到最重要的时刻，才能看见这般模样的吧。
　　无比凌厉，又极为美丽。
　　战局告终之前，少恭遥遥向这边望了一眼。
　　他嘴角向上扬起，露出奇特的笑容。
　　千觞以剑拄地，亦遥遥回望，目光已变得苍凉，又有温柔深藏。他的右臂完全脱力，致命的一剑得手后，就已经向旁退开。
　　使命就到这里，剩下的则是等待。
　　等一切如命运的巨轮终于碾过，如千年万年的迷局终于见底。这是八年江湖岁月最后的答案，也是他与少恭未曾言明的默契。
　　无论如何，最后的时刻，总还有机会一路同行。

　　百多年前的天灾之中，蓬莱国空间错乱，肉眼不可分辨的罅隙遍布各处，千觞曾在歇脚时仔细摸索过。
　　火焰和震动中，其他人一一离开，各自依循命运的轨迹，去往下一段旅程。黑龙悭臾瞬息没入云端，浓烈的烟雾渐次将一切吞噬。
　　千觞饮尽壶中酒，拍拍衣服站起身，用体内仅存的灵力，带走了少恭和巽芳。
　　无法走得很远，因为他已筋疲力尽。
　　停留在宫殿山外围的时候，夕阳开始沉落。蓬莱幻境中的云层浓厚而多变，霞光隐约透射出来，天空逐渐变为赤色，无比灿烂美丽。
　　山顶仍在坍塌，无数妖兽奔逃而出，尖利的啸叫隔得很远，这一片断壁残垣下的空地仍然很平静。
　　巽芳死于那天的傍晚，少恭比她稍晚片刻。
　　那时千觞将剑放在身旁，长久凝望着天边的晚霞。两年多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守着沉睡的少恭，守着一柄沾血的剑，思索着苍茫来路和去路。
　　仿佛是循环往复，但又已如隔沧海。
　　霞光最为绚丽时，少恭慢慢睁开了双眼。
　　少恭无法说话，嘴角不断有血溢出来。因为受伤太重，只能就这样躺在地上。望着他的时候，眼里浮起微微的水雾。
　　曾有过的伤心和柔情，都在这一眼里倾泻出来。疯狂与炽热消褪，剩下的唯有刻骨眷恋。不仅为眼前这个人，也为身旁的妻子，无数的过往，还有这个繁华而残酷的人世。
　　终归也是爱着的，只是眷恋得太深的缘故。
　　千觞伸出手，抹去他脸上的血和灰尘，拇指抚过眉眼。然后从那宽大的衣袖里，找到他的手握住，轻轻地摩挲着。
　　像过去的许多白天和夜里，他们远离烦扰，终日相守相伴，有时不管正在做什么，千觞总会有意无意地碰碰他，哪怕是手指也好。
　　少恭从不拒绝这种触碰，想要抱他就可以抱，抱得久了也只不过笑一笑。
　　少恭脾气好得让人惊讶，不管千觞是烂醉如泥还是贪睡不起，再醒来的时候那人总也对他微笑着，解酒的茶和食物都摆在桌上。
　　很偶尔的几次，因为寒雨交加，少恭亲自下厨做饭，做醋鱼和熏肉，酱鸭和糖藕，手艺之精出人意料，但天一放晴的时候，仍旧拒绝庖厨，要拖着千觞出去吃饭。
　　从深秋至严冬，再到春暖花开，算来不过数月。
　　从初见到如今，再到此时此刻，其实也不过八年。
　　……时间怎如此无情，竟不肯暂留片刻。千觞想。
　　他看到少恭的目光渐渐变暗，也没有在看着他了，只是望着无尽的虚幻与空茫。
　　千觞附在他耳边说：“现在天色很美。你去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然后吻了吻他的耳廓。
　　不知道少恭听到没有。最后的片刻呼吸，变得轻而缓慢，像是低微的叹息，又像深秋的落叶，悄然地飘落在心上。
　　天际的落日还没有结束，蓬莱的夜晚尚未曾到来，但属于他和少恭的一切，就这样了无踪迹，深深地湮没下去。
　　“其实在无风谷的时候，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千觞说，“但那不重要。我还是想要你。我永远，永远……”
　　没有说完，也说不下去。
　　少恭安静地阖着双眼，面容安宁如生，又仿佛初生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