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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   江南化雪的天候很冷,千觞穿过虞山镇的长街,在卖汤包的小铺里找到了少恭。
      那人披着厚厚的斗篷,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但还是有眼尖的少女看见他的面容,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着。
      千觞顺手调戏了下姑娘,待人红着脸跑开,才跟少恭一起排着队,等着买那热乎乎的汤包。
      不光有汤包,斗篷下面还藏了一壶酒,听说寂桐今日还特意下厨,做了不少地道的江南小菜。过去在青玉坛时,吃过不少次少恭的私房菜,有那仙人掌萝卜干来做对比,寂桐的手艺已叫人十分满足了。
      千觞说:“这么隆重,倒像是不回来了。你去琴川,也不会很久吧?”
      少恭把酒温在怀里,宽袍覆盖下,与他挽着手:“久或不久,总要吃饭。我不在的时候,千觞可要好自为之。”
      事情要紧,留千觞作暗桩固然不错。不过一旦暂别,除了自顾衣食饱暖,其它事可就没有办法了。
      千觞“啧”了一声,有些心痛似的。
      排队的人很多,他们在最后面,并没什么人看见。千觞偷偷吻了少恭一下,舌尖舔过嘴唇,尝到一点甜味。
      以前没见他喜欢吃甜的,最近却总能在衣袖里摸到糖果。有粽子糖,也有桂花糖,若问他要,还小气得不肯给。
      少恭忍不住露出笑,剥出一枚糖果来,塞到千觞嘴里。
      这天他们心绪都很不错,雪停后有了阳光,酒带着身体的温度,菜肴都是熟悉的味道。左近的邻居诞下娇儿,清早送来了喜蛋,院中树上有白头翁停栖着,不知会否筑起新巢。
      千觞记得,少恭那晚格外动情,不知疲倦地缠了他整夜,到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相拥着睡在一起。
      少恭蹭在他的臂弯里,抱他抱得有点紧,几乎没法入睡。
      但不想拒绝,就这样睡着,也就睡着了。
      雪化得太快,仿佛能听见融化的声音。然后春风又会复苏,青绿的枝叶生长出来,上一年的过往便不复存在。
      天亮之后,千觞在渡头告别少恭和寂桐,目送他们去往琴川。
      乌篷船渐行渐远,少恭回头看他,微笑变得遥远而模糊。千觞也向他笑着,记得那时少恭的衣袖都在风中飘起来,像要被风刮向很远的远处。
      少恭是怎样痴绝执着,他都知道。
      少恭是怎样不择手段,他也都知道。
      因为过分了解,故而在真正面对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意外。
      他们本是差不多的人,只是少恭早已无所谓人间道义,而千觞的骨血深处,却有一些无法轻易舍弃的东西。
      哪怕不承认,也一直都在。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八年,惊蛰之前的一月,立春之前的一天。

      不久之后,玉横祸起。

      江都的富饶旖旎,安陆的淳朴和熙,青龙镇的潮湿海风,哪怕是海底龙宫的闭塞寂静。人间每一寸土地的美丽,千觞都尊重而喜爱。
      这世界的广大美好,原本是少恭告知与他的。熙攘人世中的诸般情谊,是与生俱来,亦随岁月而长。
      若说身为巫咸时守护的人间,尚且苍白而刻板,那么身为酒鬼尹千觞所喜爱的人世,就已是百般鲜活而滋味俱全。
      还记得晴雪小时候的样子,梳着短短的辫子,脸上鼓起两团肉,笑起来叫人开心。
      晴雪笑着,叫他尹大哥,请他喝酒,结伴而行时照料着他,遇到危险时也想着他。娲皇神殿与刻板的生活并不重要,但多年亏欠下的情谊总是还在。
      然后也记得,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记得心中曾有道,记得美好喜悦始终值得人去守护。
      他曾以为能与少恭避世寻欢,也已经为潇洒恣肆的人生做下最终的选择。
      但终究还是不够懂得执念。

      可厮守黑暗,可放舟河海,可独善其身,却不可荼毒天下。

      风广陌是一个正直的人,同时也心狠手辣。
      尹千觞是一个落拓的人,但必要的时候,依然心狠手辣。

      重斩落向少恭,又被击退的时候,逆转的刀刃在手臂割开血痕。
      起初并没有流血,但在青玉坛弟子的一路拖拽中,血竟不断地涌出来,渗透了半边衣裳。
      石室的位置很偏僻,曾用以囚禁凶残的嗜血族,来送饭的弟子似乎很忌惮这里,放下食物立刻倒退出去。
      千觞靠在石壁上,扯下枕巾随意包裹伤口,面色灰败,神情淡漠。
      他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但这短短的一刻间,仍然不断地想起他和少恭的最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笑容,馥郁又痴迷的目光。
      从祖洲回来后,与少恭还有过几次夜会,言谈甚少,唯有欢爱。少恭越来越执迷于索求,到最后必须要他牢牢抱着才能安静下来睡着。
      再往前,是于安陆时悄悄相见,久别数月之后,想得入了骨,哪怕屠苏兰生住在隔壁,也就这样难舍难分地缠绵起来。
      那时少恭拽倒了巾架,兰生在隔壁大声问,少恭你是不是被他欺负了?
      少恭淡定地说无事,千觞便恶意挑弄着他,听他嗓音里的隐忍和呼吸间的停顿,手指贪恋地游走过温热的身体。
      这样决裂,大概可说是翻脸无情了吧。千觞想。直到最后一次见面,他仍和少恭有肌肤之亲,仍然彼此彻夜相拥着,舍不得分开。
      星星点点的焦螟漂浮在青玉坛,而晴雪和琴川百姓仍辗转在求生的路上。
      千觞面无表情地把食盒拿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碗汤面,打了一个荷包蛋,还有一叠切得薄薄的牛肉。
      少恭做事一向精细,这样的刀工看着也很眼熟。
      ……是临行的送别吗。
      千觞冷眼看着,提起筷子,但手受了伤,根本握不住。
      提起来,又掉在地上,再提来,还是夹不住面条。千觞丢了筷子,用左手抓起食物往嘴里送,狼吞虎咽地吃着,汁水淋了一身。
      然后门被打开,一点点焦螟飘进来,少恭提着药箱走到他面前。
      焦螟是很美丽的东西,可惜欣赏却有些难。
      少恭拾起那双银筷子,用手巾细细擦干净,夹起面条喂给他。并没有愤怒或憎恨,少恭的嘴角微微扬着,像在做着一个冰冷的好梦。
      千觞没有抬眼,喂到嘴边就吃,眉头都不皱一下。
      吃完了东西,少恭还用袖子给他擦擦嘴角,还打开药箱,为他重新裹伤。
      好像他们其实并未决裂一样。
      千觞始终没看他,也没有力气拒绝。
      那一刀出了十成功力,反弹的力道很猛。少恭的手指轻柔,碰在手臂上,渐渐的,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灼痛,像火焰在炙烤伤口。
      千觞半身发抖,看到少恭给他敷药,赤色的药泥直接敷在了伤口上。
      “杀我何须如此。”千觞说。口气非常冷硬。
      少恭低下头,吹了吹他的伤处:“杀你何须如此。这样,不过是让你不留疤痕,以后变作焦螟,亦可完美无缺。”
      其实,千觞身上还有别的伤疤。但那些,有的是受少恭指引,走南闯北时留下的,有的就是为少恭而留,比如背上那一大片火焰之伤。
      没有这道新添的刀疤,尹千觞就还是尹千觞。
      倒的确是少恭会有的念头。
      “千觞,变作焦螟以后,想要站在哪里呢?”少恭说,“你我如此情分,我自当满足你的心愿。或是,你想留在我的床上,就这样千年万年,永不分离?”
      千觞紧抿着嘴,一语不发。
      少恭将手巾翻过来,印着他额头的汗,说:“不回答,也无妨。你所爱的,我都会给你。琴酒相伴,无拘无束,饱览天下美景,还有你妹妹晴雪,和你幽都的那些故人。我会……把他们一一请来,摆在你的身边。”
      千觞睁开眼睛,说:“少恭以为,这样才是最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我想了很久很久,总有一天,千觞必会背叛于我。唯有如此,你我方可花前月下,长久相伴。”少恭轻轻抚摸他的脖颈,“只不过,我实在是很好奇,千觞究竟是何时开始想起往事的呢?”
      千觞微微动了动,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想知道?”
      少恭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
      “在我死之前,会告诉你的。”
      千觞吸了口气,蓦然直起身,将手伸向他。千觞的手很冷,目光也很冷。少恭兴味盎然,未有反抗。
      “你这里,还有这里,都经不得碰,每次我一碰,你很快就受不了。”千觞缓缓摸着他,动作仍是温柔的,莫名有些冰冷的情味,“你喜欢我亲你耳朵,还有……这个地方,总是会有淤青,至于为什么,只有我知道。”
      手探入层层衣襟,摸到他的心口,那里的心跳很清晰,微微搏动至指尖,“这里,害怕辜负,胆怯痛苦,无人可以倾诉,孤独到,连曾经的仇人,都可以结为挚友。”
      少恭不由自主地覆盖住他的手:“多谢千觞如此知我。”
      千觞说:“但以后,这些都不会再有了。陪伴你的,只有朽木顽石般的焦螟。千年万载,再无人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夜半醒来是渴还是冷。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焦螟……仍是不够的。你永远都不够。”
      少恭的目光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
      那种很难过很难过的表情,几乎要让人崩溃。
      但随即,少恭捂住他的手,笑容变得浓郁而甜蜜:“没有关系。我这个人,并不难养,不过是想留住些许快乐,哪怕要为此失去一些……只要你们仍在,我便也能够适可而止。”
      “身躯形貌,并不能代表一个人。你明明比我更清楚。”
      “但若有记忆,就可以。”
      “只有记忆,你真的会快乐吗?”
      “除了记忆,又有什么能够永远留下?”少恭说,“千觞不会留下,转世轮回,再觅良缘之后,也不会再记得我。你们所有人,都不会。”
      那一刻,千觞望着他,便在心里放弃了。
      右臂的伤火辣辣地疼,全身都是软的。少恭扶着他坐下来,温柔缠绵地吻他,血腥味和面汤的味道混在一起,留下很特别的记忆。
      千觞无法投入,沮丧如死。少恭强迫着他,亲吻细密,却充满渴望。像破灭来临前的狂欢,既恐惧又盛大。
      千年万载的美梦,将是如何呢。
      原来你想要这样。哪怕没有出路,也要这一枕黄粱。
      你我将会怎样收场,此梦……又要何时才会醒来。
      千觞闭眼想着,胸膛起伏,从身体里勉强榨取力量。从未想过连情事也会如此艰难,但却有无法拒绝的理由。
      少恭骑在他身上,弯腰不断地亲吻抚摸,千觞逐渐有回应,翻滚间重重吻他的唇,手掌蒙住他的眼。
      左手袖中,刀光微现。
      一直都只用重剑,但轻薄的匕首也并无不惯。
      这是上青玉坛之前,背着众人弄来的。只是有所预感,并不想真的动用。
      但,尹千觞从来是心狠之人。
      刀尖扎到胸前一寸,被少恭的手抓住。
      刀刃非常锋利,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落在少恭的胸膛上。
      像梅花瓣纷扬飘落,凄艳而又残酷。
      少恭说:“你要杀我。”
      “是。”
      千觞喘着气,却说得很清晰。
      少恭轻易夺过匕首,看锋刃上光芒流动,这薄如蝉翼的刀,出手只为取人性命。
      少恭蓦然翻身压制住他,刀锋抵住他的喉咙:“千觞曾说我心冷,你的心岂不是比我更冷?”
      “狼狈为奸,怎能逊色于你。”
      少恭刚要回答,便觉腰腹间微微一凉。
      千觞的右手刚受了重伤,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不但左袖中藏了刀刃,右袖中也有。这一刀扎得很稳,虽然还不够深,却已经得手了。
      少恭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看见了银制的刀柄。而他手里的那柄匕首,仍抵着千觞的咽喉,微微发颤着,割出了一丝血迹。
      千觞闭目待死,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声音。
      少恭怔怔看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没关系。我……早已料到。千觞必会杀我。待到事情了结,将你变作焦螟之后,我们……还会一如从前。”
      然后丢开匕首,握住半入体内的刀,拔出来扔到一旁。
      他用流血的手搂住千觞,腰里也不断有血渗出来。但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不怕死吗。”千觞说。
      “这样……还不够。”少恭眉心微蹙,按住伤口,与他额头相抵,“要杀我,这样是不够的。你若还有一刀,现在,就能取我的性命。”
      但再没有了。
      少恭低笑着,一边流着血,一边轻吻他的唇。
      千觞嘴唇有些抖,身体几乎虚脱,心被绞起来挫骨扬灰。
      千觞说:“你疼吗。”
      少恭说:“我早已经……习惯了。”
      千觞紧紧抱住他,手掌抚摸着后颈,然后仿佛是用尽平生的力气,一把将他推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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