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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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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日,少恭有事出门,整天都没有回来。千觞在淮河之畔等他,等的时候捉到一只蝎子精,逗弄着玩了好久。
是白天化作妇人卖酒的,也不曾作恶,只不过到夜里会现出原形。
蝎子精吓得瑟瑟发抖,把珍藏的羊羔酒献了出来,还把身上的法宝千年凝晶讨好给千觞。
是块水晶般剔透的石头,已经打磨好制成了项链,里面还包裹着一片古老的叶子。听说,凝晶都是蜃精骨骼所化,千年万年不会朽坏,而若要把叶子裹进去,那就得在蜃精死时立刻动手,成功以后也再不可能取出。
千觞觉得很有意思,问这法宝可有甚用?
蝎子精说没有实际之用,但跨越千年万年的时光,不就是最大的威力所在?
千觞点头,挥挥手让她自去,又提醒左近有青玉坛弟子,小心被捉去炼丹。
淮河畔的小楼顶上,月光皎洁明亮。
千觞把玩着凝晶,对着月亮看,用牙齿咬了下,但既没有好看的光亮,也果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千觞对少恭说,这个东西还不错,不过,不能送给你。
少恭敛衣坐下来,轻轻理了理额发。少恭接过凝晶项链,拇指在叶子的位置摸了一下。
千觞说:“千年万年过去,送你项链的人都不在了,睹物思人也没什么好的。你拿着玩玩,不想玩了再还给我。”
少恭侧头望着他,把项链收在掌心,月色下目光含笑。
“不还给你。”
这反应有些特别,千觞不由得留意了他一眼。
少恭把凝晶护在掌心里,拿起来看着,然后想戴在脖颈里。千觞要过来帮忙,但那人还躲开了,嘴角始终有些笑意。
也是……很特别的笑容,简直有点顽劣。
千觞说:“不跟你抢,我帮你戴。”
戴好了项链,两人并肩坐着,楼顶看去的淮河还有画舫灯火,还有歌舞升平。
千觞心里稀奇着,但也觉得挺高兴,把带来的糕点给他吃,又将酒坛的封布揭开来。酒香绵密甘醇,确实很不错。
千觞说:“你没见那蝎子精,真是有意思,差点没把家当都送给我了。”
少恭说:“千觞,听过梦魇吗?”
千觞一怔,说听过。
梦魇,乃是魔中极强者,能入人梦中,取人性命。昔年水妖浣梦若能成魔,便可具有这样的威能。
“怎么了?”
“我要去找梦魇,让它助我办成一件事。”少恭说,“倘若此事顺利,或许不久以后,我可以找回遗失的那一半魂魄。”
千觞思量了一下:“你今天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少恭点头。
千觞说:“梦魇是魔,不好驾驭,这事我能帮你吗?”
“此事特殊,非它不可。”
“那,什么时候。”
“五日以后。千觞,随我一观可好?”
千觞“啧”了一声:“罢了。跟你在一块,总得跟这些东西打交道。”
少恭略笑着,挽住他的手臂。
冬至的深夜里,街上时有鬼魅精怪出没,河畔的丝竹乐声都渐次淡去了,但千觞并不怕鬼,少恭也无所谓。
千觞想,千年万年,永不分别,这样的事总是虚妄的吧。少恭应当很明白,可他那个人,想法又常会出乎人的意料。
“如果,能够取回那一半魂魄,少恭最想做什么?”
“若我取回了魂魄,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千觞最想做什么?”
千觞想了很久。想到五湖四海的那些愿望,想到彻夜清谈时的心意相通,但又想到少恭的过往,那些红尘迷雾之中的千年百年。
千觞说:“我不想做什么。像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少恭与他十指相扣,说:“这样……如何够呢。我还不够,远远不够。天打雷劈又如何,千觞与我……永远不会分开。”
陈年的酒香很浓,像少恭那刻说话的声调,饱浸欲望,坚定而疯狂。
动身前往昆仑的那天,千觞醒得很早。
晨光朦胧美丽,衾枕间有身体的微温。少恭尚且在沉睡之中,气息很平稳。
因为连日来十分放纵,少恭总是起得有些晚。到街巷间稍微走走,回来的时候,就买回酒水和食物。
与寂桐不一样的是,少恭从不完全迁就旁人的习惯。哪怕是吃的,也会既买千觞喜欢的,也买自己中意的。
如同情事那般,生活在一起,还是要彼此都高兴才是最好。
少恭很懂得俗世之中的快乐为何,信手拈来便让人觉得舒服。千觞喜欢同他一起生活,甚至更胜于那片刻的忘情欢愉。
一定是真的很想找寻快乐,才会如此熟悉这些小事的吧?
千觞睁眼躺了一阵,慢慢撑起胳膊,去看少恭沉睡的脸。
那浓密的头发顺在枕上,肩与腰落着一道明亮的光线,睫毛安静地垂落着,嘴角边有微微的笑容。
看似恬淡平和,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像一个玩着恶作剧的孩子。越看越像。
千觞俯下身去吻他的嘴角,吻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他。
少恭果然没有察觉,依然任性地在睡梦中游戏着。千年的凝晶项链垂在身前,这样看着,那骨骼化成的结晶就像一滴透明的水,似乎随时都会蒸发消失。
千觞用手臂拢住少恭的身体,从背后把他拢在怀里。
少恭稍微动了动,摸到他的手臂,然后就继续睡着,非常安心的样子。
千觞想,就永远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他也贪恋少恭,非常非常贪恋。若能千年万年,若能那样……或许还是不够的吧。
人心总是贪婪的,哪怕天地无垠,也总会渴求更多。
昆仑山,传说就在天上仙界的正下方。
清圣之气是魔最厌恶的东西,为了压制住梦魇的魔气,在这里会面,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是一片雪线以上的大湖,因为正在冬天,连采药人也绝不会上来。晴云万里、冰川无际,雪光洁亮耀眼。
少恭放出讯号,召唤梦魇,然后安静等待。
千觞以剑拄地,坐在他身旁,好像久远的记忆中,幽都深处的守护石雕。
千觞说:“出门前让你加件衣服,你也不理我,现在冷不冷?”
少恭说:“确实很冷。千觞想怎样?”
千觞说:“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抱着你。”
少恭轻笑:“自然不介意。”
千觞便无话可说。
千觞抬头仰望着天际:“我听人讲过,昆仑山上是仙界,修道人如果能在此修炼,更容易得道登仙。少恭,如果有机会登天而去,你会去吗?”
少恭侧过头来,奇异地笑了笑:“千觞想我去吗?”
千觞说不想。
“随口一说罢了。仙神之事,太过渺茫,只是觉得如果你找回了魂魄,又修炼成了仙人,或许就不必再经历那些痛苦的事。”
“千觞错估了。人界、地界与天界,在很久之前,本是一样的。位高阶者,争权夺势,位卑微者,趋炎附势。种种丑恶,无一不有。”
“啧,最近我常常发现,自己其实还挺孤陋寡闻的。”
“差强人意吧。”少恭略笑着,却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天空渐渐黯淡下来,纯白光亮的雪地倏忽变暗,成为满目灰烬尘土。千觞向四周望去,见有黑气在封冻的湖面上凝聚,大团大团的,宛如乌云之态,却并无形体的轮廓。
“是它来了吗?”
千觞回头去看少恭,而那人方才坐着的地方,竟不知何时化出了一棵血色的大树。繁茂的枝叶也都如鲜血之色,随风摇曳的时候,一滴滴血液就溅开在地上,骨灰的白烟轻轻扬起。
他看见,少恭不再谈笑风生,而是双眼缠着白布,被困缚在树干上,像冬天尾声的枯叶衰草。
少恭微微向他转过头来,却看不见他的存在。
千觞心中忽然迷惑,走过去抚摸他的脸,唤他的名字。
“少恭,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少恭说:“千觞,别丢下我。”
千觞抱住他的脑袋,说:“当然不会,当然不会丢下你。”
然后他突然推开少恭,向后倒退出去,因为触手所及,根本摸不到少恭的身体,那残破的衣服里全是空的,像是倒空的布袋。
千觞心神剧震。
而在那里,少恭仍然望着他的方向,白布洇湿,眼中有泪流下来。
寒风吹过少恭的衣摆,露出里面的空无一物。
千觞说:“你的身体呢?……你的身体,要去哪里找回来?我去帮你找!”
少恭说:“千觞……别丢下我。”
千觞说:“别怕,我在这里,我现在……就去为你找回身体。”
但少恭仍向着他,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慢慢地侵蚀着仅有的模糊面目,终于再也辨认不出,哪里都辨认不出了。
千觞觉得窒息,几乎要用剑支撑身体,而后,天际传来少恭的声音。
“千觞,镇定心神,莫为魔物所扰!”
千觞蓦然闭上双眼,只觉眉心传来柔和灵力,片刻再去看时,便见少恭双指捏作剑诀,抵在他的额头。
大树,灰烬,尘土,还有白幡一样飘荡着的躯体,都不见了。
少恭目光微凝,紧盯着他,那双眼睛,安然无恙。
千觞收束心神,一时幻觉尽消。他一把握住少恭的手指,紧紧握着,又在手背上落下亲吻。
少恭微微俯视着他,神色悲悯而柔和。
虚空之中,梦魇轻蔑地尖声笑着,大团浓重的黑气化生出来,环绕在两人四周。
“魔者,生于魔域,起于人之恶念,毁于人之善道。从始至终,你们只是人族的附庸,若想求取胜利,唯有兵行险招。”
少恭对梦魇说,“在这昆仑之巅的天墉城,有一个修成仙身的道者。他最厌魔族,刚正不阿,唯一的弱点,是他座下那个,额头上有一个红点的弟子。那人心智虽坚,然魂魄并非原身所持,故而,可轻易入梦。”
我想找我的兔子。额头上有一个红点,很小……跑不远。
中夜时分,少恭就地静坐,魂体分离。黎明时魂魄归来,身体一倾,在昆仑的晨风中呕出一口鲜血。
千觞抓住他的手臂:“怎样?”
少恭缓缓睁眼,眉心微蹙:“昆仑之寒,竟更胜我先前所想。”
“你受伤了。”
少恭说:“……梦魇已去,它得到了紫胤真人的真元。只不过,那紫胤真人的修为,却出乎我的意料。”
“你与他交手了吗?”千觞说着,替他拭去嘴角边的血迹。
“一招交锋,各伤三分。”少恭说得很慢,声音极为虚弱,脸色白如霜雪,“虽然付出了一点代价,不过,我的目的也已达到。”
“别说话。”千觞握住他的手掌,渡去源源真气。
“此伤,乃元神受损,如此疗救,并无用处。”少恭说。
“只是帮你抵御寒冷。”
少恭侧头看他,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千觞……方才梦魇来时,你见到了什么?”
千觞说:“没什么。梦魇,也是迷惑人心的东西。”
少恭略笑:“放心,我……不会如此。”
千觞摇头:“我没相信。”
少恭说:“今日此局,我身在其间,千觞,却可暂且作壁上观。”
千觞说:“……那个天墉弟子,如果没有了魂魄,会怎么样?”
“会死去,会无□□回。不能拥有凡胎肉身,也不能再世为人,从此以后,便要消散在天地之间。”
少恭说,“如此听来,是否令人恻隐?”
“如果是为了你,我会记得找个好地方,挖坑把他埋了。”
冰原上的风,真的很冷。虽然有真气护身,还是有些抵受不住。千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他抱在怀里,用身体温暖着。
少恭似乎很困倦,双眼渐阖上了。
千觞轻轻摇着他,说,等天一破晓,就可以回去,现在先不要睡。
少恭低笑道:“千觞……若能令我保持清醒,那我就不睡。”
千觞便低下头,狠狠地吻他,咬住他的唇,尖锐的痛感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