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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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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中枫叶零落,郊野外草木渐枯,秋风日渐转寒。
座船停靠于无人野渡,千觞躺在船头饮酒,等得有些无聊了,索性抛了酒壶上岸。
那是个十分荒僻的地方,泥土和石桥上都有薄薄的白霜,几颗高大的野柿子树生长在溪流之旁。千觞把剑插在泥地里,攀上树干摘了个肥硕的柿子,靠着就吃了起来。
柿子皮上带着霜,吃到嘴里冻牙,心里却舒服了一些。
千觞啃着柿子,远远望去,看见农舍零落,田间荒疏,小径杂草丛生。
听说是前些年闹过疫病,弄得厉鬼横行,没人再敢住在这里。来的时候,沿路总看到青玉坛弟子出没,似乎在打听长老下落,但追得也不很紧,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丹芷长老在青玉坛的声望,关键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
快到黄昏时,荒凉的小径有人出现。
是路过附近的官差,见野渡边有船,还道是鬼船出没,吓得低头疾走。
然后又有两个庄稼汉子扛着农具借道,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把驱鬼咒符贴在脑门上。
千觞吹着口哨,装神弄鬼,把他们逗弄一番,心里却渐渐焦灼起来。暮色缓缓消失,夜幕很快就要降临,就在这一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那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处。
宽袍大袖,衣摆和发梢随风而动,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因为有寂桐在,就刻意走得很慢,看起来格外优雅。
寂桐的话,虽然听说是操劳一生,但总算是有晚福的吧。千觞望着他们走过来,伸手摘了个柿子,好像想抛过去。
少恭左手抱着个小坛,右手提着油纸包,看了看,便将纸包放在地上,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柿子。
少恭抬头看他,眉眼之间渐有笑容。
千觞说:“你要是爽约,我就杀上青玉坛去了。”
少恭说:“千觞若有雅兴,但去无妨。”
千觞笑,又说:“这里晚上闹鬼,寂桐前辈可会害怕吗?”
寂桐咳嗽了两声:“鬼不怕我就好。”
千觞长声大笑,一跃下树。
入夜风凉,所幸食物尚热,烛火亦很温暖。
原是沿江载客的座船,后来改造供人租用,是以客房就只有两间。
少恭去后梢煮茶,去船舱中稍事布置,去寂桐那里陪她说话,又去与船家叮嘱交代了几句。少恭有些忙,始终没顾上来看千觞,也没多理睬他。千觞躺在船头,喝着烈酒听着水声,酒壶空了一半,醉意渐渐上头。
岸边野狼嚎叫,磷火点点,浓雾和鬼气笼罩在林间。
沿湘水往南,乘船不过数天工夫,但舱中仍收拾得素雅整洁,琴与熏香俱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少恭长久待在船舱里,仔细地擦拭着一个小坛子。是来时就抱在怀里的,通身俱是白瓷所制,这么看着,倒像是个骨灰坛。
“这就是你向雷严要来的东西?”千觞来到他身旁,“是什么妖兽的骨灰,要拿来炼丹吗。”
少恭轻轻打开坛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粗糙粉末。未曾烧得彻底,还留下些许破碎的骨头。
“这是我的骨灰,千觞相信吗?”
千觞笑了笑:“相信。”
少恭侧头看他:“为何?”
千觞说:“不为何。你这样问我,我就觉得,你说的是真的。”
少恭看着他,目光微微流动,似带三分兴味。自见面后,还未曾有一刻闲暇,好好看一看彼此。两年前仓促一别,各自千头万绪,此刻却又是不同的了。
“千觞眉间似有风霜。”
“哈。回到中原,好多人都说我变了。”
“哦?”
“或许,是心有所属的缘故吧。”千觞说。
“……现在,我要出去办一件事,千觞可愿与我同行?”
“又有事啊。”千觞“啧”了一声,忽而又低声问,“是要有我才能办的那件事吗?”
少恭略笑:“那件事么,须得良辰吉日,沐浴熏香,祝祷天地……”
后面的话,就被堵在嘴里了。
幻术生效之后,船身渐渐隐去形迹。
从岸边小道进入幽暗旷野,渐至山路崎岖往复。道边蔓生着芦苇,似有灵魂穿梭其间,偶尔哭泣吟叹。
此处距衡山主峰虽远,仍属一脉绵亘所及。转过一道山壁,便见那流水与枯木掩映之下,藏着一座小小的石屋。隐蔽得非常之好,若非少恭引路,就算走到十丈开外,恐怕也难以发现。
“少恭,在衡山还有多少秘密?”千觞抱着骨灰坛,略微驻足。
少恭说:“此处,是我多年前避世隐居之地,后来迁回青玉坛,便将之用来收藏……一些重要的东西。”
“喔。”千觞略笑,“那,有幸一观。”
少恭提灯上前,却忽然微微一怔。
灯光所及之处,能看见石屋的门户洞开,屋中桌几倾倒,一片凌乱。
“……看来,你不在的时候,有孤魂野鬼进来过了。”
“不可能。此处同样设有幻术结界,无论人兽皆无法轻易进入。”
千觞抹了抹鼻子。
“走。”少恭简短地说。
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将一切陈设都甩离了原位。巾架橱柜东倒西歪,书房的木架倒了两排,十多个陶罐瓷坛摔碎在地。
那洒落满地的,是白灰和碎骨,是许多许多的……骨灰。
墙上挂着几副苍白的遗骨,零碎骨头都掉了下来,有的摔成好几截。仔细去看,才发现墙壁和格窗都有裂缝,若不是建造得十分牢固,这石屋恐怕早已不在了。
这情形,倒像是发生过一场地动。
千觞小心绕过白灰,走回门口。
屋角摆着一盏青铜长明灯,重新点燃之后,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少恭一语不发,借着灯光环视。
千觞打破沉默问:“要收拾一下吗?”
少恭不答,片刻回过身,问他要来那个白瓷骨灰坛。
神色仍是淡略的,看不出沮丧和恼怒,也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千觞没有多问,依言递了过去。
少恭托起骨灰坛,盯着看了片刻,微微摇头。他的手一侧,瓷坛就这样砸碎在地上,骨灰四散扬起,细小的瓷片溅射到衣角。
“少恭。”
“你看。”
少恭俯下身,在骨灰里翻找了一下,找出一小块骨头:“千觞可知,这是何物?”
千觞没有回答。
少恭说:“这是我的腕骨。”手指捻着骨头,微微转动,“这里,有一处裂缝,终身未曾痊愈。”
“……”
“曾有个人,在我毫无防备时,突然发难,背叛于我。”少恭淡淡地说,“他以铁链贯穿我的手腕,将我囚困于衡山的一处山洞之中,然后昭告道门诸派,说我已认罪伏诛。但在许多年以前,我二人也曾结为至交好友,琴剑相合,共度许多岁月。”
少恭丢下骨头,将骨灰轻轻抹开:“在那一世,我以人畜魂魄炼药,受尽千夫所指,所以,也无人会来救我。这副枯骨,在山洞中放得太久,阴气侵蚀骨髓,就算烧上三天三夜,也只能烧成这样。”
“我本无意执着此番境遇,只不过,既然回到手中,也就顺便放归此处。纵然这一切,亦是毫无意义。”
少恭垂下眼睫,双眼又微微眯了起来,“千觞若觉害怕,此刻作罢亦是无妨。此乃人之常情,我不会见怪于你。”
夜风流入室内,不时卷动古老的灰烬。细微的骨灰之尘,密密地沾在脸颊上,千觞伸手摸了一下,闭上眼睛又睁开。
“少恭想听怎样的回答?”
少恭摇了摇头。
千觞说:“你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出口。”
少恭略笑:“无论如何,总有答案。”
千觞沉默良久。
千觞说:“你的前世,都在此处?”
少恭说:“只是能记起的,能找回的。更多遗骨,早已杳无踪迹。”
“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千觞拉住他的手腕,拇指滑过肌肤,按在腕骨上:“……是这里吗?”
少恭抬眼看他,那样的目光,叫人看着很难过。
千觞说:“我不懂医术,不过听你所说的,应该是吧。”
少恭点头。
千觞就握着他的手,低头慢慢吻着那光洁的手腕。吻得很轻,仿佛温柔的安慰。
“那人这样对你,自己心里,一定也不会好受。”
少恭说:“他吗。他再未回来看过我。”
“后来,你报仇了吗?”
“他已死去二百余年,亦不知埋骨何处。”
“那你恨他吗?”
少恭犹豫了一下。
千觞说:“还恨的吧。”
“若我说是,又如何?”
“咱们去找他的转世,先扇他几百个耳光,再把他满口的牙都打掉。怎么样?”
少恭望着他,半晌不语。千觞坐在地上,扯下腰间的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又问他要不要。
少恭慢慢接过来,手指抚摸着瓶口。
少恭说:“他的转世,是屠户家中的生猪。千觞若是想去,我可以告知你方位。”
千觞笑起来:“你说,我明天就去。买回来炖汤喝,再做个红烧蹄髈,给寂桐前辈补补身子。”
少恭略微起身,跨坐在他身上,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尝到些许辛辣的酒意,还有不露痕迹的柔情与痛楚。
千觞笑的样子很爽朗,眉目都舒展开来,几分玩世不恭,还有点不惹人厌的痞气。岂止是不惹人厌,简直让人……十分喜爱。
少恭亲吻着千觞的眉和眼,吻得有些热烈。
少恭低声说:“千觞,你若是他,又会如何?”
千觞说:“我要日日与你欢好。”
少恭笑了。笑得很轻,却很甜蜜。
“千觞,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说着解开他的腰带,手伸进衣裳里面。
千觞搂住他肩背,呼吸蓦然有些低沉。
少恭闭上眼睛:“若有朝一日,你也那般待我,我定会先杀了你。”
“那记得,多给我备几坛好酒。”千觞说。然后天地倒悬,轻薄的白烟扬起。
额头抵在地上,能感觉到骨灰的粗糙。
少恭腰里沁出汗来,好像非常难受,头发也微微散乱了。
记得许久之前,觉得他身体很瘦,而这样亲近地感受着,却没有臆想中的削瘦文弱。那骨肉匀称紧实,来回抚摸的时候,会有细微而柔韧的回应。
浓重的鬼气围绕着屋子,霜降的天候已然有些寒冷。肌肤裸露在空气中,轻易便留下许多淡红色的痕迹。
他与这具身体总隔着重重山水,倏忽近至眼前,近至不着寸缕,感受却有些奇特。
少恭仰身躺下来,起先还抓住他的一只手腕,后来便渐渐放开了。
哪怕用力冲撞,也只是流露出痛楚的神色,并没有丝毫抗拒。
千觞注视着那张脸庞,一时变本加厉,少恭搂着他的脖子,忍耐之外微微看他,目光叫人心里一痛。
怎么会……怎么会来欺负你呢。千觞想。
虽然这样想着,身体却无法停止,欲念与爱恨交织,如河川倾泻。
拥有与失去无法以秤衡量,但终究都在生命中留下了痕迹。欺骗与放任,隐瞒与疏离,还有轻描淡写的推拒别离。
原以为可以忘记,毕竟还是存在着,又在这本性毕露的时候,寻得罅隙就此宣泄出来。
感觉到剧烈的震颤,肉身的刀刃肆意妄为,但看见少恭默默忍耐的样子,心底的结便悄然消融,泯灭于灼烫的热流之中。
书册和画卷被推散开去,身上沾了些骨灰,嘴唇上也有。一口浊酒入喉,连同厚重的回忆一起咽下。
少恭用手遮住眼睛,嘴唇的颜色有些淡。千觞吻着他的额角,把他的手拉开。
这双眼睛,惯常都是温雅平静的,如今却蒙着薄薄的雾气,看上去有些迷离。
千觞说:“怎样,还好吗?”
少恭说没事,声音却很低。
千觞有些愧疚,拂去他额角些微的灰尘,想要拉他起来,手环住腰,竟然摸到了血迹。
是锋利的瓷片压在背后,割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千觞说:“你……怎不告诉我?”
少恭说:“未曾察觉。”
“割得这么深,总会疼的吧?”
少恭没说话。
千觞把他拉起来,小心擦拭那印在背上的血。
少恭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背,想起身时,又被拉住。
千觞似要说什么,但一时语塞。
少恭说:“此事……你我两厢情愿,无需多言。”
千觞便拥抱住他,安抚似的摸着他的后颈,而少恭只是沉默许久,微微望向窗外的夜空。